第220章
作者:
天涯石中火 更新:2021-08-28 18:55 字数:2117
她专注的看着我,用一种难以形容的奇怪眼神,象在记忆中搜索我这个人,再和眼前的人印证。我盯着她的眼睛,期待又一个奇迹发生,期待一抹觉醒的曙光从那对黑夜般的眼眸里迸发。然而她终于茫然的微笑了。
我突然恨起她来,满腔恨意如火中烧。这个狠毒的女人,她竟然把一切都忘了,将军盔上说的话,井底下说的话,我每一个字都记得,她却先忘了个干净!这样绝情,这样残忍!
我甚至怀疑她的失忆是假装,她和陈新串通好了来骗我,她变了心,她已和他言归于好,携手同来,又携手同归,却把我这个孤魂野鬼扔在荒山野坟鬼洞阴河,与幽灵作伴,与洞妖作伴,与厌世独居的鸟儿作伴……
哦,不,我昏了,我浑了,怎么能怪她呢?她并没有变心,她只是忘记了我们的爱情。
这是劫数,是温泉的报复……
眼前突然浮现出那头脱桩的疯牛,充血的凸起的眼睛,血流成一条红腰带,凶恶的狞笑着朝我冲来,把弯刀似的牛角深扎进我的胸膛。心炸碎掉,滚烫的血浆有如井喷迸射……
我死了一般倒在椅子上。
“李度,”舒薇小心翼翼的叫我,眼睛里充满关切,“你,你不舒服吗?”
“不……没有,我,我很好……”
“你是不是累了,要不要回去休息?你的家就在省城吧。”
“你……这就要赶我走吗?”
“啊不,我没有这个意思……你干吗说这种话?”她被我生硬的态度弄得很委屈,“我只是担心你,怕你累坏了。听说那村子里闹鬼,这几天几夜你都守在我们身边,保护我们,直到把我们送进医院。我真该好好谢谢你才是。”
“谢我?你不要恨我就好了……你一定后悔当初听信了我的诱惑吧,我一时心血来潮,把你们带到镇山村……大瀑布没看成,白受了一番折磨,还要住医院,讨床席债。”
我对她说,也对自己说。我想笑一声,却笑不出。
“我一点都不后悔,”她一点不作伪的顶认真的说,“假如再选择一次,我还会跟你走。”
“啊,是真的吗?”
我睁大眼睛看着她。
她却把目光转移,投向白色帘幕遮挡的窗户,蜷起膝盖,搂着雪白的被子,慢慢悠悠的说:
“我从来没有哪一次出门旅行,比得上这一次。一路上的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就象在眼前一样。我记得在火车上见到你,河南人说你们省的坏话,陈新跟他们吵架,你帮忙,我们就这么认识了。一聊天,才知道大家是校友,就越谈越投机……后来你讲起镇山村,你说那里才看得见真正的少数民族。你讲得很入神,很动感情,好象那里是你的家乡一样。我听住了。你问我愿不愿意跟你一起去镇山村,我想都没想就同意了……真奇怪,我以前从没接受过陌生人的邀请,而且我们本来是要去大瀑布的。”
她转过脸,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象在考究打量我这个人,究竟有哪里特别吸引人的地方。
“我记得我们在一个站台都没有的小站下了车,花五块钱坐一辆驴车到一个叫石板哨的小集镇。又花二十六块钱从石板哨骑两个布依女人的马去镇山村。一路上好玩极了!风景又美,马又温顺,你不停的讲布依族的故事,讲鬼故事,神水河在脚下淌,满山坡长着野花野果……
“你教我吃刺梨——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刺梨!别看它浑身是刺,长相挺吓人,其实味道好极了,比那什么红拇指好吃得多。吃第一口,又酸又苦又涩,可过后就开始回甜,满口余香,让你越吃越上瘾,越吃越放不下。”
“省城也有刺梨,你可以再买些带回家尝……”
眼泪冲击着眼眶,我强忍住,不让它们流出来。
“不,买的不会有那种味道。”她摇摇头,“记得我当时对你说,阿拉伯人有一首讲品茶的诗,很适合形容刺梨:第一道,苦若人生。第二道,甜若爱情。第三道,淡若,淡若……淡若什么来着?”
“淡若回忆。”
我哽咽着,轻轻的说。
“对,淡若回忆,我老在这里忘掉……唉,可惜回忆中断了,我们不该洗温泉浴,深山里少数民族的东西太神秘。后来三天的事情,一定很精彩吧。所以你才那么希望我回想起来?”
“是……很精彩。”
“你能告诉我吗?”她眼中突然放出光芒,极感兴趣的说:“我想知道那些事!”
我震动了一下:“你……你真的想知道?”
“想知道。”
“全部的事情?”
“全部的事情。”
我望着她,她也望着我,两个人长久的对视,似乎都努力要在对方眼睛里寻找什么,希图从那对黑玻璃下面发现某个藏匿的秘密。
“好吧,我告诉你。”
我开始讲故事。温泉的故事,五行的故事,镇山村的传说与现实。讲三哥,雅温,村长,布摩,布杰丫妹;讲上寨,下寨,村长家,水泵房,顶盖木屋的大石,燕子洞,将军盔;讲坟山夜奔,斗鬼请神,大战神兵,求木取火,幽洞探险,血雨凶井……我越讲越投入,忘记了时间,忘记了悲伤,尽我的语文和口才,娓娓道来,尽情描述整个三天的经历,被她遗忘的精彩传奇。
我能把故事重新填回她的记忆。
但我如何能把自己重新填回她的心?
在那里的我,已经被那只毒手抹去了。
故事可以告诉,感情不能告诉,被遗忘的感情,是无法从一个动人的故事里重生的。
我没有告诉她我们之间的一切,一个字都没有说。
她听得眉飞色舞,似得到极大的满足,经常打断我,问这问那,或惊奇,或叹息,或激动,或悲伤。故事讲完了,她还久久陶醉其中,舍不得离开。
天色已晚,窗帘外面的天光正在逐渐消淡,病房里越来越暗下来。
“三哥是个好人……”她长长的叹息说,“可惜我记不起他的样子,也再不能看见他。”
故事已尽,死者已矣,活着的人,也该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