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镇山村的灾害终于隐瞒不下去了。就在温泉离开的第二天，政府派官员和专业人员组成的工作组进驻镇山村，调查灾害的原因和造成的损失。
  地质队——就是探明温泉的位置和储量，建议村里开采的那支地质队——经过周密科学的考察后得出结论：温泉灾难实属罕见。由于地热的间歇性运动在农历六月六前后达到高峰，使地层中蕴含的温泉异常活跃，加上此地区地层地貌复杂，裂缝，断层，虹吸管道众多，导致在多个地点发生多起无规律的井喷。至于昨夜的血雨，成分并非是血，而是一种红色的泥沙，被龙卷风从村子附近的山冈上带到空中的积雨云团里，随着雷雨降落下地。
  大多数温泉无毒，但本省深山老林自古多瘴疠，毒素排泄不畅，多年蓄积，沉淀，进入土壤和含水的岩层，使温泉水质发生改变，遂成为有毒的毒泉。历史上记载诸葛亮平南所遇到的泸水毒泉，可能便和镇山村的温泉类似。因为温泉已经彻底从地层中消失，取不到样本，无法检测它究竟含有何种毒素。但它使本地的水源，土壤，植被，乃至金属物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变性，证明其毒性强烈，非同寻常。在灾害发生期间，火种不能正常燃烧，金属锈蚀柔软易折，树木枯死，土壤沙化，河中鱼类灭绝，这样严重而又奇特的污染前所未闻。不过，这些自然界的奇特变性当温泉消退后便很快自行消失，各自都恢复了原貌。是何缘故？实难给出满意的解释。
  幸运的是，温泉虽毒，却并不危害人的生命，只是麻痹人的神经系统，使人致幻，催眠，做出十分反常的行为。村民们的奇异表现就是中毒的结果。和对自然界一样，温泉对人的毒性亦不能持久。基本上所有的村民在温泉消退后一两天便恢复了神智，医疗队为他们做了全面的身体检查，证明情况良好，情绪稳定，智力正常，目前没有记录到任何不良症状，至于将来会不会留下后遗症，还有待长期跟踪观察。不过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征：谁都不记得自己在温泉活动这一段时期的行为了，他们象做了一场梦，留下了长长的一段记忆空白。他们甚至都不记得有温泉这回事，可是一提到温泉，他们便面露惧色，十分害怕听到这两个字似的。
  包括雅温，三哥，共有九名村民在这场温泉灾难中死亡。其中七人死于突发的井喷，三哥死于溺水，而雅温的死亡和那场石头上的大火的起因，专家们则存在分歧。一种意见认为是被雷电击中木屋引起火灾，另一种认为那是一种奇异的人体自燃现象，在特定的环境，气温，湿度，电磁场等因素作用下，发生在一些体质非常特殊的人身上，这种现象在世界上别的地方曾有记载。大概因为其科学上的价值，支持后一种意见的专家更多。
  温泉灾难的另一位受害者是村长。他是中了温泉毒而未能恢复的唯一一人。他活着，但和死了也差不多。从早到晚，从晚到早，他都以一个永恒的姿势，一动不动的端坐在椅子上，象一尊雕像，两只凸眼球永远看着一个方向，好象雕像未开光的眼瞳。谁试图将他离开椅子，他就浑身痉挛，口吐白沫，白眼直翻，象害癫痫病那样，大发作一番，随时就要死掉似的，一将他放回原位，他就立刻好了。他瞎了，同时聋了，哑了，他变成了另一个雅温，他比雅温和这个世界断绝得更决绝，雅温还让人读她的唇语，在她手心里划字，村长把这些都省了。丫妹无法打开他紧攥的拳头，在他身体任何部位划字均无反应，更无法说服她的父亲哪怕启动一下紧闭的嘴唇，除了在喂食的时候。他饮食如常，胃口极佳，比过去吃得更多，丫妹照料他的吃喝拉撒，给他洗澡抹身，象从前伺候雅温那样，伺候她活死人般的父亲。医生说村长和温泉接触太多，时间太长，中毒太深，导致大脑神经永久不可逆的损害，变成了植物人。
  镇山村人说，村长的魂被温泉勾走了，他和邪鬼一道回去了，光留一个躯壳在世上。
  我一半相信医生的诊断，一半相信镇山村人的说法。但我私底里还存着一个怀疑，我怀疑村长是真的变成了植物人呢，还是在伪装。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雅温并不是植物人，她故意关闭感官，是为沉浸在她天人交通的世界，为最后时刻的燃烧积聚能量。那么村长也可能为了某种目的，做和雅温同样的事。也许他闭关自守，是为了追逐那个遁去的幽灵，在地下和它保持联络，坚韧的等待它有朝一日卷土重来，在他灵魂深处还牢牢系着那根傀儡的红丝带。也许，他只是出于憎恶，不肯再看见这个打败他的世界。他梦想留住的生活将被粉碎，古老的一切不复存在，镇山村上寨迟早会变成另一个下寨。他厌恶，他躲避，躲到一个植物化的躯壳中去，装哑作瞎，抱残守缺，眼不见为净。
  我没有把我的怀疑说给任何人，包括布摩在内。
  布摩被撤了职。上级责备他玩忽职守，不及时报告上寨发生的灾难，以至贻误抢救，导致重大人员伤亡，而且为了赢利，擅自带领不明真相的下寨村民和游客进入灾区，险些酿成更大的惨剧。幸而他在雷雨和山洪爆发的紧要关头，沉着镇定，指挥有方，使村民和游客安全脱险，有立功表现，加上他几年来经营旅游事业卓有成效，处分予以从宽，撤去下寨村长职务，仍旧代行村长职责；另外，由于上寨村长丧失劳动能力，暂时又无合适的人选，特任命他同时担任上寨村长，希望他一身兼两职，上下兼顾，推广经验，早日带领贫穷的上寨脱贫至富。
  布摩丢了官，又升了官。这位双村官上任第一件事便是开仓放粮，拿出村里的公款积蓄，在政府的援助和赔偿之外，发给每个遇难者家属一笔丰厚的抚恤金。死者多是青壮年，家庭的支柱，抚恤金的数目足够让他们的老人养老送终，让他们的子女上完大学。三哥的抚恤金给了布杰，雅温的抚恤金给了丫妹，作为他们的学费和赡养丫妹父亲的费用。余下的钱，一部分修缮被山洪损毁的房屋，道路，一部分救济村民的生活——他们两个多月不做活路，牲畜死亡，庄稼荒芜，快要喝西北风。他从早到晚忙个不停，一边做着种种救灾善后工作，一边认真的筹备着另一件大事——
  他要为全体殁于邪泉之灾的镇山村村民按照布依族传统举行一场隆重的葬礼。
  这种古老而神秘的葬礼名字叫做：古夜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