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斯歌剧院是一座悬空的剧院，四壁都镶嵌了透明的水晶，可以根据光照调整室内的光线和温度。而这个时候还没有完全竣工。里面凌乱地堆放着木材和石块，进去后，一股刺鼻的油漆味更是扑面而来。
  我打开一个香囊塞在伊菲蒙手里。
  他偏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瞪大眼睛问：“你是不是觉得这里一点也不好？”
  我屏住呼吸，摇头：“不，我从不评价尚未成型的东西。”
  “为什么？”
  “因为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我弹了弹衣服上沾到的灰尘，“就像树上刚结的果实，你贸然去摘下来品尝肯定是涩苦的，但这样就极有可能错过果实成熟后的鲜美。——缪斯歌剧院是你哥哥的心血，他花费了无数的夜晚修改这座建筑的设计图。即便现在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并不太完美，但是我也毫不怀疑等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它会是一座举世瞩目的建筑。”
  “我也从来都不怀疑。”
  伊菲蒙拉着我穿过长长的观众席，爬上了舞台，我跟在他身后也爬了上去，“我深爱这个歌剧院，从动土开始到现在，我几乎每天都来看看。我想象着舞台上会演什么样的戏剧，或许是一场悲剧，又或许只是小丑们跳舞……珀罗普斯殿下，每次我想到沸腾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可以去当一个剧作家。”
  “如果感兴趣的话，你可以尝试着去做。”
  “可是，我以后要协助哥哥……”
  “人生不只是一种活法，还可以有很多很多精彩。”我轻轻为他捋开额前的头发，看着他黑如曜石的眼睛说，“编写那些唯美的故事，把故事停留在最美好的结局，这简直就是一件伟大的事情——因为美好的故事会让人觉得温暖，对生活充满期待。”
  “那我可以吗？”他仰着头，期待地看着我。
  “当然可以。”
  属于少年特有的微笑在他脸上徐徐展开，干净纯粹，让人忍不住就想起晶莹剔透的曜石，那和他眼睛一样明亮的曜石。一直都觉得，他的眼睛非常漂亮，眼球如黑曜石的光泽，眼白却比白云还要纯净，睫毛浓密修长又像两帘扇子……
  忽然就想起今晚找他的目的，我从包里掏出礼盒，递到他的面前：“其实，今天晚上我是来给你送礼物的。”
  “礼物？”
  “是啊，其实今天并不是没有给你准备礼物，你知道的，在那样的气氛下，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拿出来送给你。”
  他微微垂下眼脸：“其实，能见到你就已经很开心了……”
  后面的话，他说的很小声，我仔细听也没有听清楚。
  见他也不伸手接礼物，我只好打开礼盒递到他的面前。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盒子里的礼物，过了好一会儿，才伸出手拿了起来——那是一条项链，坠子是一块打磨光滑的黑曜石。
  我扶着膝盖，半蹲下来与他对视：“一直都觉得，黑曜石像你的眼睛。”
  他稍微怔了怔，然后垂下头，轻轻地说了一句：“谢谢。”
  但很快又抬起头，睁大了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笑着询问我：“珀罗普斯殿下，可以帮我戴上它吗？”
  理所当然地点头。
  拿起项链绕到他的身后，拨开他颈后的头发，我仔细地扣上项链。从他的肩头看过去，他缓缓地抬起了右手，轻轻覆上坠子，那温柔抚摸的动作就像是对待触不到的恋人。
  我始终记得伊菲蒙这个时候的神情：他的笑容像是西斯廷教堂壁画上的天使一样纯净，黑如曜石的眼睛万分灵动，一眨眼，仿佛夜都能从里面蔓延出来。
  我很喜欢这个孩子。
  不同于对待亚特拉斯的那种炙热的感情，只是出于一个长辈对于晚辈的关爱。我想我会尽可能满足他的想法，想让他开心，想让他的笑容永远都这么纯粹，想让他永远幸福……
  我想起刚才那个偎依在他身边的女孩：“其实，塔里米斯的妹妹很不错，很可爱。”
  伊菲蒙愣了一下，接着，气鼓鼓地说：“我有喜欢的人。”又提高声量强调了一次，“珀罗普斯殿下，我有喜欢的人！”
  我好笑地看着他：“是谁呢？”
  “是一个非常好的人。”他偏头想了一会儿，又使劲摇头，“可是，他却永远也不会喜欢上我，我知道的……”他难过的表情比那个失恋的贵族更甚，让人看着就忍不住心疼起来。我非常难过，想开口安慰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空旷的没修好的舞台上。
  “爱情没有节制，便不能给人以光荣和名誉；但是，如果爱神来时很温文，任凭哪一位女神也没有她这样可爱。啊，女神，请不要用黄金的弓向着我射出那涂上了情感的毒药的从不需发的箭！1”
  这是希腊一位著名的歌剧作者以《神谱》为背景改编的架空故事。
  伊菲蒙唱的这段歌词出自一位被创世神追求的少年，我在希腊的时候正好读过这个剧本。
  走到他的身边，我半蹲下，张开双臂唱出后面的歌词：“我喜欢那薀籍的爱情，那是世界最美丽的礼物；但愿可恶的爱神不要把争吵的忿怒和那无餍的、不平息的嫉妒降到我身上。让朦胧的夜色替我遮住她的眼睛。2你听，蔷薇花在偷偷地绽放，倘若你嗅到了芬芳，就遵循你的内心来到我的身旁。”
  “您是窥视世间万物的创世神，而我只是平凡的人类少年。”
  “让我把你变成神明，或者我来追寻你，让我重新洗礼，重新生活，从今往后，与你一起平凡的生老病死。”
  伊菲蒙半弯腰，捧起我的脸，目光闪烁如黑色曜石：“你真的爱我吗？”
  他演的真投入。
  我右手握成拳头抵在心脏的位置：“是的。”
  他苦涩地笑了起来：“我知道你一定会说‘是的’，我也一定会相信你的话，可是也许你起的誓只是一个谎，人家说，对于恋人们的寒盟背信，爱神总是一笑置之。温柔的创世神，我已经无法再骗自己不去爱你，无法再把目光从你身上挪走。你要是真的爱我，就请你诚意告诉我；你要是嫌我太容易动心，我也会堆起怒容，装出倔强的表情，拒绝你的好意，好让你向我婉转求情；你要是为了消遣无聊的漫长生命，请换任何一个人，否则我是无论如何不会拒绝你的。”
  “凭着一轮皎洁的明月，它的银光划破了整片大海，我发誓——”
  “啊！不要指着明月起誓，它是变化无常的，每个月都有盈亏圆缺；你要是指着它起誓，也许你的爱情也会像它一样无常。”
  “那么你需要我指着什么起誓呢？”
  “要是你愿意的话，就凭着你优美的自身起誓，那是我所崇拜的偶像，我一定会相信你的。”
  “要是我的出自深心的爱情——3”
  伊菲蒙轻轻蒙上我的眼睛，接着，如羽毛般的吻落在我的脸颊。
  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当时的震撼，就像忽然窥视到美杜莎的眼睛，我整个人都石化了。
  伊菲蒙松开手，垂头凝视我的眼睛，眼中流露出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忧伤。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
  他僵硬地扭动脖子，指了指外面，轻轻地说了一句话：“看，下雪了。”
  外面果然开始下雪了，一点一点的雪花从广袤寂静的夜空中飘洒下来，在夜空下闪着莹白色的光，如同细碎钻石。
  我站起来揉揉跪酸的膝盖：“原来时间已经这么晚了啊！”跳下舞台，我径直走向大门，使劲推，大门却丝毫未动，“怎么回事？”
  “守夜人可能没有发现我们在里面。”
  我扶了扶额头，有些无奈地说：“难道我们要在这里过夜？”
  “是的，看起来好像只能这样。”他却背着双手，嘴角挽起笑容。
  “好吧，不过咱们可不能再演悲剧了，不如说说以后你想做什么吧？”
  “当剧作家如何？”
  “不想帮你的大哥？”
  “可以一边当剧作家，一边帮大哥的忙，珀罗普斯殿下，你难道怀疑我的能力？”
  “哦，不，你一定可以的。”我稍微轻松了一些，“或许我们可以趁这个时候聊聊你的剧本。”
  “珀罗普斯殿下觉得我应该写什么样的故事好呢？”
  “唯美的爱情故事，像你三哥和莫贝林那样，英俊的王子和美丽的公主邂逅在樱花树下……”
  “你喜欢王子与公主的故事？”
  “唔，喜欢啊。”
  “王子与王子怎么样？”
  “呃……”
  隔着歌剧院的水晶透明墙壁，我和伊菲蒙趴在上面散漫的聊天，凝视半空中的那些雪花，如同顽皮的精灵坠入无边的夜色中，融入波塞多尼亚的万家灯火里……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头轻轻地靠在伊菲蒙的肩膀，而他就那样扶着我的肩，笔直地坐了一个晚上。
  窗外的雪静静地下着。
  我后来才知道，伊菲蒙在那个时候拿出了一直紧握在手心的钥匙，轻轻地丢进了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