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二十)
作者:端木文成      更新:2021-08-28 08:28      字数:11403
  离邓倩的预产期只剩下五天了,这让马翠兰母子忙的不可开交。马翠兰每天早饭过后便会去到儿子家照顾儿媳妇。她会留在儿子家直到做完午饭,然后再返回家去为海伦做午饭。她都是在家里吃午饭的。午饭过后,她匆匆洗完餐具,便又奔去儿子家了。整个下午,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忙着收拾家务。因为邓倩行动不便,所以马翠兰也只能扶着她在客厅里缓慢走动。马翠兰会在儿子下班前开始做饭。当林德回到家里,晚饭基本上已经做好了。
  这几天,海伦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在家。马翠兰担心海伦状况,又担心有好事者突然闯进家门骚扰海伦,因此她会常常打电话给海伦询问状况。马翠兰在出门的时候总会将门闩插好,并且在门外上了锁。有几次,于红琴、王树华过来串门,见门上锁,又朝屋内喊了几声,待长时间无人应答,她们才悻悻离去。还有一次,海伦受到了那个名叫张正义的网络主播的严重骚扰。那天下午,海伦醒来后感到头脑沉重,便到院子里散步。四周静悄悄的。院角的蔷薇已经干枯,那焦黑的花瓣,再也没有往日的娇艳。忽然一个尖细的声音喊了海伦的名字。海伦慌忙看去,只见墙头坐着一个人正拿手机对着自己录像。那人正是张正义。海伦捂着脸向屋门跑去。
  “站住!”张正义喊到,“你要是进屋,我就到窗前去拍!”
  海伦停下脚步,转过身掏出手机向张正义警告到:“你要是敢进来,我就立刻报警!”接着,她开始录像。
  张正义笑了笑说到:“别激动嘛!我拍几张照片就走。”
  “赶紧给我离开!”海伦再次严肃地警告到。
  “怎么?拍你几张照片都不行吗?要知道,你已经身败名裂,无论你怎样躲避,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如果当初你跟了我,或许我还能帮你挽回一些颜面。可惜呀,可惜,你始终都是那么固执!”张正义笑着说到。
  “我要你立刻离开!”海伦又一次警告到。
  “放心吧,我不会进去的!你现在是个不祥的人,没有人敢和你靠近的!”张正义说到。说着,他做出离开的动作。
  他见海伦放下手机,又笑着说到:“不过说实在的,我还真想摸摸你那细嫩的皮肤。”他笑的极其下流。
  “你简直就是个败类!”海伦骂到。
  “只有你这么说。不过我也没什么好反驳的!我的那些主顾们都把我当做是正义的化身呐!你都不知道他们有多么崇拜我!哈,可我的目的,就是想办法从那些傻瓜身上捞钱!说实话,要不是你的消息值钱,我才懒得到这儿来呐!好吧,再见吧,我该回去当一名正义的使者了!”张正义轻蔑地说到。说着,他跳下墙去。几分钟后,他开车走了。
  海伦站在台阶上愣了半天,直到听见车子离去,她才松了一口气。她想回屋,可浑身无力。她瘫坐在台阶上,面色苍白,欲哭无泪。
  其实,这些天里,她已经做了一个重大决定:她要跟过去做个了断。过去的一系列事件,让她的身心受到难以恢复的损伤。她已经不能融入正常的生活了。如果没有马翠兰,没有林德和林月,她恐怕早已做了了断。他们的爱,既让她感到不舍,又让她感到惶恐。尤其是马翠兰,她给予的爱太厚重了,厚重的让她感到愧疚。她常常拿母亲和马翠兰比较。她发现,母亲对于她来说只剩下一个称谓了。既然如此,过去的一切,无论对错,对她来说都毫无意义了。她唯一怀念的是,那段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童年时光了。
  从受到骚扰到邓倩临产期的前两天,海伦精神越发恍惚。从前,她活波乐观,一颦一笑都充满阳光。如今,她害怕与人交流,害怕一切陌生人。每次有村民来访,她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她的门窗紧闭,就连窗帘都不留缝隙。她常常躲在角落里,一旦听见有人提起她的名字,她就会紧紧的捂住耳朵。她每次听见有人大笑都会全身发抖,手脚冰凉。她最怕的是母亲的来电。自从张正义发布海伦的新消息后,她母亲又打过一次电话。她母亲的话比上次更加难听。她多么希望听到母亲一句安慰的话呀!可是偏偏却不可得。她已经心灰意冷,不再奢望得到母亲的原谅了。
  马翠兰见海伦又憔悴了很多,心里自然痛楚。她每次抱紧海伦的时候,就像抱着一具骨架一样,总会明显地被骨头硌到。当着海伦的面,她很少透露悲伤的情绪。即便哭泣,她都是躲在角落里的。她为海伦煲汤,每次都劝着海伦把碗里的汤喝光。海伦不愿看到马翠兰失落,也总是咬着牙坚持把汤喝完。看到海伦把汤喝光,马翠兰才稍稍感到放心。因为在她看来,海伦再瘦下去的话,肯定会有三长两短的。她怎么忍心见到海伦有什么不测呢?对于海伦,马翠兰的怀抱才是她唯一的避风港湾。她只有依偎在马翠兰怀里的时候神志才是清醒的。
  “孩子,等你身体好了,咱们去旅游吧!”马翠兰轻声说到。
  海伦有气无力地问到:“您想旅游了吗?”
  马翠兰摸着海伦的头发回答到:“活了几十年了,还从没到外面去看过呐!”
  “那您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哪里?”海伦抬起头问到。
  “我去过e市和s市,但都是去探亲。不知道e市和s市哪个更远些?”马翠兰回答到。
  “当然是e市了!e市靠近首府,路程要比s市远上很多呢!”海伦说到。
  马翠兰微笑着说到:“看来我连省内的地方都没弄明白呢!可是我很想到外省看看,不然就白活了。海伦,你能陪我一起去吗?”马翠兰又问到。
  海伦犹豫了一会儿,说到:“我怕我的身体会在路上拖累您的!”
  “当然得等你养好了身体,咱们才能一起去呀。那么你能答应我吗?”马翠兰回答后又问到。
  海伦用力地点了点头。她的眼角湿润了。
  “那么你可要打起精神来,多吃饭,多运动,尽快养好身体。到时候咱们一起去看外面的世界!”马翠兰憧憬着说到。
  海伦懂得马翠兰的用心。她将马翠兰抱得更紧了。
  “我曾经梦想周游世界,梦想能够将足迹遍及到地球上的每个角落。”海伦感叹着说到,“所以在上大学的时候,我和同学们就经常到各地游玩。那时候伙伴儿很多,所以旅途上充满了欢乐。后来我尝试着一个人去旅行,可旅途总是过于艰辛,渐渐地也就放弃了。现在想想,真是后悔,能到处游走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事呀!有时候我就想,如果再不出去走走,是否就要成为井底之蛙了?就像人不学无术就会成为井底之蛙那样。我可不要成为井底之蛙!”
  马翠兰语气轻柔地说到:“既然我的海伦有这个梦想,既然你不喜欢一个人的旅行,那么就让我来给你做个伴儿吧!等你找到了新的伴侣,或者,开始喜欢上独自旅行的时候,我就会耐心地坐在家里,一边和邻居们喝茶聊天,一边等待着你结束一段行程后的归来。”最后,她又带着商量的语气问到:“你看这样好不好?”
  “好,好!”海伦点头回答到。在她低头的瞬间,已经泪流满面。
  每天晚饭后,林德总要把耳朵贴在妻子的肚皮上,聆听肚子里面的小家伙顽皮的声音。他会陪着妻子坐在沙发上观看妻子最喜欢的综艺节目,尽管他不喜欢那些嬉笑玩闹的节目。他会为妻子剥香蕉、削苹果,还会为妻子准备热牛奶和巧克力。有时候,他也会坐在妻子身旁看一些产前护理、产后陪护以及育儿类的书籍。这些书籍,对于一个即将成为准爸爸的男人来说意义重大。他也会努力地将书本上的东西付诸实践。
  其实,对于林德来说,他现在的所有烦恼都来自于幸福。尽管他每天要工作十二个小时,可他依然热血沸腾。他为自己能够凭借双手养家感到自豪。每天下了班后,他会觉得乏力,总想倒在床上大睡一场。可实际上,他的妻子即将临产,常常坐卧不便。他必须时时刻刻陪在妻子身边给予关怀和鼓励。有时候,他陪着妻子看电视,常常不知不觉地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她妻子不会刻意去叫醒他,但她也不会把电视音量调低。他会在妻子的笑声中惊醒。还有,他妻子学习煲汤的那会儿,经常给他打电话。很多时候,他都在送快递的路上,不方便接听电话,因此总是招致妻子的埋怨。后来,他买了一对蓝牙耳机。只要上路,他就会戴上耳机。这样,他就不用先找地方停车再接电话了。有时候,他妻子会情绪烦躁,没因由地朝他发火。他知道,妻子常常一个人在家,孤独寂寞也在所难免,加之孕期的女人容易烦躁,所以产生情绪波动并不奇怪。而他能做的是,一言不发地等待妻子发泄完毕,然后给予安慰。之前,他考虑到母亲在照顾海伦,所以总是央求岳母到他家帮忙照顾妻子。他岳母本就大大咧咧,做的饭菜要么半生不熟要么烂的像一锅糨糊。他妻子对饭菜没有胃口,又不便当着她母亲的面指责,所以总是在她母亲走后,把牢骚发给丈夫。对此,林德也表示无奈。他想让母亲过来帮忙,又担心两边往返会累着母亲。所以他一直也没有开口。还好他妻子每次牢骚过后都能恢复平静,才让他安心许多。
  这天,也就是邓倩临产期的前一天,林德仍向往日一样回到家里。林德进屋的时候,马翠兰正在穿鞋。
  “妈,吃完饭再走吧!”林德向挽留到。见到母亲瘦了,他有些难过。
  “不了。你妹妹还在家里呢!我得赶紧回去做饭了。”马翠兰回复到。她一边说着,一边系鞋带。
  “家里不是还有我爸吗?我爸会做饭,说不定他现在已经做好饭了呢!”林德说到。
  “你爸这两天一直跑去外地送货,晚些时候才能回来呢!”马翠兰说到,“我现在回去做饭,等你爸回来就能吃饭了。你妹妹情绪一直也不稳定,今天中午还抱着我哭了一回呢!我得回去照顾她了。”她还未系好鞋带,便打开门,一只脚已经迈了出去。
  这时,邓倩也走过来挽留马翠兰吃晚饭。马翠兰说到:“行了,你们小俩口也不用再留了,都快去吃饭吧!过一会儿,饭菜就都凉了。”说着,她已经下了楼梯。
  林德换了拖鞋后,扶着妻子坐到餐桌旁让妻子先行用餐。他则去了洗手间。
  晚饭结束不久,正当林德收拾碗筷的时候,他的电话响了。电话是他母亲打来的。
  “小德,你妹妹去你那里了吗?”马翠兰问到。听语气,她很着急。
  “没有呀!怎么了,海伦不在家吗?”
  “我回来的时候就不在家!都找遍了,也找不到这孩子呀!”
  “你打她手机了吗?”
  “打了。这孩子把手机落在家里了!”马翠兰焦急地说到。
  “会不会散步去了?”林德猜测到。
  “我看不像。这孩子平时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敢出门,她怎么可能一个人出去呢?”马翠兰说到。
  “会不会是叔叔来了?海伦跟叔叔回家去了?”林德又猜测到。
  “她要是跟她爸回家的话,临走前一定会跟我打招呼的。可是手机又没带,她能去哪里呢?”马翠兰自言自语地问到。
  “您先别急,说不定她一会儿就回来了呢?”林德安慰到。
  “不行,我再去村口找找!说不定她去了村口了呢!我得…”马翠兰说到。说着,她挂断了电话。
  放下手机后,林德心里一直砰砰乱跳。他把海伦的事告诉了妻子,他妻子也感到担忧。他匆忙收拾了碗筷,擦了餐桌,便换了衣服出门去了。
  林德在去母亲家的途中,又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这次他母亲更加焦急。原来马翠兰到村口并没有找到海伦,于是她就给林文海和杨曼打电话询问。林文海和杨曼都表示海伦并没有去他们那里,他们也很久都没见到海伦了。马翠兰又沿着村路来回找了两遍,连犄角旮旯都找过了,可仍是不见海伦的一丝踪迹。马翠兰更着急了。
  “这孩子身体虚弱,光凭脚是走不远的。况且她又不便抛头露面,去市里的可能性就不大了。可是,怎么在村里找不到她呢?”马翠兰说到。
  “妈,你先别急!我妹妹有可能去西边的田里了,小时候我们经常到那里去玩儿。听说那片地被卖了,要建什么工厂,说不定海伦跑去那里了呢?”林德猜测到。
  “可是西边的农田已经在施工了呀?通向田里的路都被挖断了,她是不可能过去的!”马翠兰疑惑到。
  “我就快到了。你先在大门口等我一会儿,到时候咱们一起到西边找找看!”林德说到。
  “那好,我再在家附近找找,说不定就找到了呢?”马翠兰说到。
  放下电话,她心里砰砰直跳。没找到海伦,她也不愿停下。
  十分钟后,林德到了母亲家门口。他见门口没人,就朝院内喊了几声。两分钟后,马翠兰才从胡同口里跑出来。
  见到儿子,马翠兰上气不接下气说到:“走吧,咱们赶紧到西边去吧!要不,天就黑了。”
  “那咱们开车过去吧!开车还能快点儿。”林德说到。
  “坐在车里怎么找呢?咱们还是骑电动车过去吧!”马翠兰说的。说着,她跑到院里去骑电动车。
  林德重新将车停在路边。他还未停好车,他母亲已经骑车出了院子。林德下了汽车便跳上了母亲的电动车。
  到了村西头,向西边望去,村子通向农田的那条大路已被挖断。他们找个空地放好车子,便步行向路的断口处走去。
  行到路被挖断的地方。他们看了看,断口处的沟堑足足三四米深。被挖断的地方,原来是一条河沟。早年,村民们将河沟的一段填平,就形成了路。但由于夏季雨水连绵,这段路时常被冲断。后来村民们在河沟上架了涵管,建成了小桥,一直沿用至今。如今小桥被挖断,河沟又重新被打通了。
  他们前往农田的路被阻断了,要想前行,就得下到沟底然后涉水。他们找到一处制高点向农田眺望,只见前方满目疮痍,就像被原子弹炸过一样。原本绿油油的田地被挖的坑坑洼洼。两辆挖掘机正在作业,五六辆土方车来往穿梭。原来大路的北面,建起了一个临时项目部和一个混凝土加工场。一阵风起,尘土密布。林德心中顿生感伤,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童年乐园被机械摧毁。他们不可能在这里找到海伦了。返回之前,林德又看了一眼通向西山的小路,那条小路已经不见了。
  回到家后,马翠兰一直自言自语地在院子里打转儿。几分钟后,她决定到村东头的路口去等。她想,如果海伦确实去了市里,那么回来时就一定会经过村东头的路口。她骑着电动车向村口奔去。
  林德进了屋子。他一边在客厅里徘徊,一边猜想海伦可能去的地方。他走到海伦卧室门口,门没关,他走了进去。卧室的地面很干净,有打扫过的痕迹;窗帘上绑着丝带,宛如一束倒立的手捧花;她的床铺整洁,床单上几乎没有褶皱;被子叠起,规规矩矩地立在床尾;枕头摆在床头,上面盖着枕巾,枕巾平整干净,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洗发水的清香。她的手机躺在床头柜上,和其他物品一样整齐地摆放着。林德拿起手机,点亮屏幕,上面显示着七、八条未接来电。这些未接来电都是他母亲打来的。
  这间卧室原本是林德的,室内的一切他都无比熟悉。但让他惊讶的是,这间卧室突然显得那么陌生,似乎每一件物品都烙上了海伦的印记。这种情况他还是第一次遇到。
  他转过身面向书桌,只见书桌的中央摆着几件化妆品和一面镜子,其中有一件化妆品忘记了盖瓶盖儿。书桌的一角整整齐齐的叠着两本书,最上面的那本是《安娜卡列尼娜》,下面的那本是《德伯家的苔丝》。他把书拿到面前,首先翻开《安娜卡列尼娜》。书页上有明显的翻阅过的痕迹。他又拿起《德伯家的苔丝》翻了起来,翻到尾页的时候发现一张绘着凤凰的书签。他拿起书签看了看,正要放回去的时候发现背面有字。他拿起来念到:
  “当你再见到我的时候,我已涅槃重生!”
  他的心突然咯噔了一下,脑袋嗡的一声响起。他扔下书签,向门外跑去。跑到大门口时,他的脑袋一阵晕眩,还差点儿被门口的砖头绊倒。他要去找母亲,把他的猜测告诉母亲。忽然他停住了。他想到:“不行,还不能告诉妈妈,万一是我猜错了呢?或者,或者…是真的,母亲一定无法承受的!毕竟她是那么爱海伦。”
  想到这里,他决定亲自去找海伦。可是到底去哪里找她呢?他不知道。他只能去市里碰碰运气。他踉跄着跑上了车,发动了车子。正当他调转车头的时候,突然间想起一个地方。那是一个在他心中留下阴影的地方。数年前的那个下午,他和海伦站在山顶亲眼目睹了那个可怕的时刻。那一刻,曾绮兰像一颗流星一样地缓缓坠落。
  自从曾绮兰出事以后,林德再也没去过那栋居民楼,尽管那里离他家只有几十米远。他鼓起勇气,向那栋楼驶去。
  到了楼下,他忐忑不安地下了车。他向楼顶望去,楼顶的边缘处仅有几只麻雀停歇。他不敢怠慢,匆忙向楼门跑去。他沿着楼梯一直跑到最顶层,并沿着扶梯爬上天台。天台上,除了几只被惊飞得麻雀外,空空荡荡。
  他站在天台上眺望东头村口,只见母亲正在路口徘徊。他快速地下了天台,跑下楼去。他决定到市里去寻找。
  他回到车上。正当他发动汽车的时候,忽然间看到一个白衣女子若隐若现。他吓得面色苍白,手脚冰凉。他依稀认出那张面孔,而那张面孔在他的记忆里早已变得像初次见面一样的陌生。他的脑海里迅速地回忆着曾绮兰的样貌,仿佛呼喊着救命一样。他不敢相信所看到的,于是闭起眼睛晃了晃头。当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那道白色的幽灵已经不见了。他紧紧地握住方向盘,来抑制内心的慌张。在此之后,他经常梦见这样的场景,而每次他都会被吓醒。直到多年以后,当他再度回想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才渐渐释然。
  他振作精神,开车向村口驶去。见到母亲后,他向母亲劝到:“妈,你快回去吧!找海伦的事就交给我吧!”
  “可是你要到哪里去找呢?”马翠兰问到。
  “我去市里看看。说不定就在市里遇到了呢?你还是快回去吧!”林德劝说到。
  “可万一她自己回来了呢?总该有个人接她回家吧?”马翠兰说到。
  “她又不是小孩子了。她能走回家的!再说了,既然她能走出去,就一定还能走回来的!”林德说到。
  马翠兰犹豫不决。
  “快回去吧,一会儿爸爸该回来了,你不得回去做晚饭吗?”林德继续劝到。
  马翠兰想了想,说到:“那好吧,我就先回去了,一有消息就马上通知我!如果海伦回家了,我也会打电话告诉你的。”
  “行,就这定了,到时候电话联系吧!”林德说到。
  “小德,你记住,找到你妹妹的话就赶紧把她带回来。她要是被人认出来的话,就会受委屈了!”马翠兰叮嘱到。
  “放心吧,妈妈!”林德说到。他勉强地挤出一丝微笑。
  到了市里,林德沿着中央大街一直前行。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他感到既迷茫又无助。他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海伦,像他这样漫无目的地寻找简直就像海底捞针一般。他决定先找个停车场把车停下。可是他一直找到人民公园西路才勉强找到停车位。
  停好车后,他步行穿过公园直奔最繁华的市中心——祥林购物中心。海伦以前就常到这里购物。此外,购物广场旁的一家咖啡厅和一家牛排西餐厅也是海伦经常光顾的地方。他要到那里碰碰运气。
  正当他打算横穿马路的时候,他看见很多人莫名其妙地向购物中心那边跑去。他并没有理会。行到离祥林购物中心不到五百米外的一处大型室内贸易市场门前的时候,他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向购物中心跑去。同时,还有很多刚得到消息的人们,他们满脸惊讶地相互打听了几句,接着又满脸好奇地跟着人群向购物中心跑去。林德从他们口中得知,购物中心那边出事了。他没有多想,便跟了过去。
  “您好,请问那边出了什么事?”林德向一位中年女人打听到。
  中年女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到:“听说有人跳楼了,就在购物中心!好像有一段时间了。”
  林德的胸口像被什么捶了一下似的,顿觉呼吸不畅。他继续问到:“那您知道他的身份吗?”
  “不知道,但听说好像是个女的!”中年女人回答到。忽然,她指着前方说到:“你看,那不是救护车吗?”
  林德暂停了脚步,怔怔地看着呼啸而来的救护车。购物广场上人山人海,将购物大厦门前围的水泄不通。这种景象恐怕只有在中秋庙会和元宵节的烟花秀上才能见到。几分钟后,救护车才穿过人群。林德一直拼命地向前挤去,可十几分钟过去了,他还在人群中挣扎。救护车准备离开了,它又花了很久才挤出人群。林德只能远远地望着救护车顶的警报器发呆。他已经麻木了。
  渐渐地,人群散去,林德仍然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汗水已经将他的衣服浸湿过好几回了。他仿佛踏在河水里一般,脚掌完全失去了知觉。阵风吹过,他的身体瑟瑟发抖。他看见远处的水泥地上凝着一片漆黑的血泊。他似乎还能想象到那个不久前躺在血泊中的女人的样子。他不敢向前,因为那滩血让他感到恐惧。他有种不好的直觉。他反抗这种直觉。为了确认他的直觉是错误的,他必须详细地打听一番。他看到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悻悻走来。于是他向那位老人家打听到:
  “大爷,我想打听一下,请问刚刚的那个不幸的女孩是…?”林德问到。
  “哦,小伙子,你没听说吗?跳楼的就是那个叫海伦的姑娘!大家都说她是一个不检点的姑娘,我看她就挺刚烈的!”老人家带着惋惜的语气回答到。
  林德趔趄着后退了几步,牙齿颤抖着问到:“您能…您能确定吗?”他的身体就像狂风中的树叶一般,剧烈地抖动着。
  “是她没错!很多人都看见了,还拍了视频,说那就是海伦。我刚刚还在一个小伙子的手机上看到了他录的视频呢!那姑娘躺在血泊里…唉!那姑娘真是太可怜了!”老人家叹息着回答到。
  “怎么,小伙子,你是那姑娘的什么熟人吗?”老人家又向林德问到。
  林德根本就没听见老人的问话。他的脑袋就像被重物猛击过一样,疼痛难忍。他面色煞白,浑身已没有半点儿力气。他站立不稳,又趔趄地退了几步,瘫坐在地上。他双手捂住胸口用力地呼吸着。接下来,他要面对一个沉重的事实~海伦死了。
  海伦死了,像流星一样地陨落了。当她站在楼顶,望向地面,她感到了恐惧。那种恐惧,不仅仅来自于对高度的害怕,更来自于对死亡的畏惧。有好几次,她都退缩了。以前,无论如何,她都不会爬到这么高的地方的。她尝试着克服恐惧,可她总是做不到。当地面上有人发现了她并引来围观人群的时候,她感到了深深地厌恶。她厌恶有人发出奇怪的笑声,厌恶人们都把手机举到半空中,更厌恶那些荒谬可笑的猜测和议论的声音。此时,她的厌恶已经超过了恐惧,死似乎变的比一切都要简单了。她要给所有人最后一击。她背对着人们,向后一仰,徜徉在风中。也许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人们都会对她的结局给出不同的看法。可不管怎样,站在上面是她自己的选择。那是她生平到过的最高的地方,也是她生平最后一次追求自由的地方。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德才恢复意识。他想站起身来,可两条腿绵软无力,挣扎了几次都失败了。他躺在地上,呆滞地望着天空。又过了很久,他才从地上爬起,踉跄着向公园走去。
  回到车上,他趴在方向盘上哭了。他哭的歇斯底里。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手机,发现电话是母亲打来的。他没敢接电话。他知道母亲打电话来一定是询问海伦的消息。他还没有想好该怎么跟母亲答复——或者撒谎——关于海伦的事。如果他接听电话,以他现在的状态,也一定会被母亲察觉的。他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先对母亲隐瞒。他知道,海伦的事迟早都会传到母亲耳朵里的,他只能暂时隐瞒了。
  他决定在他还没有想好如何答复母亲之前,就不给母亲回电话。他要先去医院,去医院看看海伦。他怎么能让海伦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呢?那里冰冷潮湿,没有一点儿生的气息。他的陪伴,一定会让她感到温暖的。想到这里,他发动了汽车。
  到了医院,他停好车后向大厅跑去。在大厅里,他遇见了林文海。林文海头发蓬乱,面容憔悴,一双呆滞的目光怔怔地看着林德。在林德看来,林文海的目光穿过了他的身体,毫无生气地看着他身后的某个地方。他对叔叔的表情感到害怕。他似乎觉得站在他面前的是另外一个人。
  林德和林文海见到了海伦,此时,海伦正安静地躺在太平间里。见到海伦的一刹,林文海双手揪着头发,牙齿和下巴一起颤抖;他的泪珠一颗一颗的顺着眼角滚下,眼神中充满哀伤和绝望。他后退几步,双手探出身前,十指佝偻着张开,像似抓举或者托抱的动作。接着,他一声悲怆,扑到海伦身上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
  自从见到海伦的那一刻起,林德就一直呆立着。他看着海伦那苍白的面孔,不禁泪流满面。他原以为海伦的样貌会让他害怕,可是他发现,海伦的面孔安详、平和,反而有种平易近人的感觉。最让他惊讶的是,海伦的脸已不像前几日那样的瘦销了。相反,她的脸又恢复到了大学毕业后刚回到家时的模样。见到海伦的变化,林德感到宽慰很多。
  林德扶着林文海出了医院,又轻声地向林文海安慰了几句。林德要送林文海回家,林文海带着悲痛的声音说到:“不用管我了,我只想一个人待会儿!”
  林德本想再劝叔叔一番,可是当他看到叔叔那可怕的眼神后,也就放弃了。分别时,他向叔叔叮嘱到:“二叔,海伦的事就先别告诉我妈了。我怕她听到后会承受不住的!她已经给我打过好几个电话,可我一个都没敢回复。等一会儿我就回复妈妈说海伦去了您那里。您下班晚,海伦又没带手机,所以您也是回家后才知道的。”
  林文海缓慢地点了点头。
  他们分开了。这晚,林文海喝了一肚子酒,之后就在公园的长椅上躺了一宿。
  回去的路上,林德给母亲回了电话。马翠兰听到海伦无恙,也就安下心来。挂断电话不久,他就接到妻子的来电。他妻子感觉小腹坠痛,让他赶快回家。林德料想妻子即将临产,遂火速赶回家去。
  到家后,林德查看了妻子的状况。他决定,立刻将妻子送到医院。他给妻子穿了衣服,然后将妻子扶下了楼,扶上了车。他又跑回楼上带了几件衣服和一条毛毯备用。他上了车,发动了车子,这时他妻子感觉小腹疼痛加剧。林德不敢怠慢。他一边安慰妻子一边驾车驶向医院。
  一路上,他开的很快。因为他的妻子好几次都痛的叫出声来。他真怕还没到医院妻子就生了。他一边鼓励妻子忍耐,一边拼命地踩着油门。还好,他们顺利地到了医院。
  邓倩被送进了产房,林德焦急地在产房外等待。等待期间,他给母亲和岳母打了电话。没过多久,他便听到了婴儿的哭声——他的孩子降生了。
  他早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自己的孩子了。当他见到孩子(如他所愿,是个女孩)的第一眼时,他既兴奋又震惊。尽管那个小生命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可是那小小的身体里却蕴藏着惊人的力量。抱着那个柔软的生命,他哭了,哭的一塌糊涂。这个小生命对他来说是多么沉重啊!他心中忐忑,他怕自己给予不了最好的教育,更怕自己不能教会她堂堂正正的做人。
  他有责任将她抚养长大,让她体验这个看似平淡却光怪陆离的世界。尽管父母给了她生命,但她的路却在她自己的脚下。她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事业和爱情,更有权利决定自己未来的人生。她会成为独立坚强又平易善良的姑娘。她会建立起属于她自己的幸福家庭,也会生一堆活波可爱的孩子。她会像她的父母一样,教导她的孩子诚实和善良。她会慢慢老去。尽管她老了,但她活的比年轻人还要绚烂、洒脱。
  林德为他的女儿取名永馨,但他一直管他的女儿叫做海伦。除了他和他母亲外,所有人都不同意这个小名。他妻子和岳父岳母更喜欢把小永馨叫做小馨馨,因为小馨馨听起来更加甜蜜。尤其是林德夫妇,他们都对各自的想法保持着自己的意见。直到多年以后,小永馨渐渐长大,由于她的容貌酷似海伦,人们也就更愿意称她做小海伦了。
  马翠兰得知海伦的不幸是在小永馨降生后的第三天。她没有林德想象中的那么悲恸,相反,她比以往还要平静。但这种平静一直持续了好多年,一直到小永馨上学前班的时候。她看了海伦最后一眼。在将海伦送往火葬场的那天,她在海伦的额头上轻轻一吻,作为告别。对于马翠兰来说,海伦在她心中已经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烙印。
  为海伦送葬的那天,尽管到场的人不多,但对于海伦生前最重要的人们全都到来了。除了林德和林德岳母,林文军夫妇、林文海、林文义夫妇和林月外,杨曼也来了。送葬时,每个人都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向海伦做了最后的告别。
  至于林文海和杨曼,给所有人留下的印象是截然不同的。那天,林文海哭的像个孩子,而杨曼则带着墨镜,板着脸,给人一副难以接近的神情。其实早在几天前,她就单独看望过海伦了。那时,尽管她口中责怪,但还是哭的稀里哗啦。那也是她作为母亲,为女儿哭的最伤心的一次,但也是唯一的一次。她一直都不认为自己有错,所以她也不会对女儿的死感到愧疚。几天后,她和林文海正式办理了离婚。从那以后,她就很少在他们的视线中露面了。
  葬礼结束后,林德立刻赶回家去。他要回家照顾他的妻子,拥抱他的孩子。当他看到躺在床上的妻子和孩子时,他感到无比欣慰。正是这个时候,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人在别人眼里常常会被看轻,但在那些爱他的人的眼里,始终都是珍宝。爱那些爱自己的人,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
  林德见证着小永馨成长的点点滴滴,他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奶爸。在小永馨过一周岁生日的时候,林德对小永馨说到:
  “小乖乖,爸爸愿你平安长大!此外,爸爸还有句忠告的话要对你说:你的人生可以叛逆,但不可以沉沦!”
  他妻子做月子的时候,他母亲一直都在他家伺候。尽管他母亲还像从前那样无微不至的照顾别人,但他总能从母亲的言行中感受到母亲的痛楚。他要想办法帮助母亲疗伤。
  那天,他下了班回到家后,他母亲正端着粥从厨房出来。他跑到母亲面前,拉住母亲的手,对母亲说到:
  “妈,您辛苦了!我知道海伦的事对您打击很大,可无论如何您都要保重身体。如果海伦有知,看到您一直沉浸悲伤,那么她的在天之灵也不会安息的!一个人成长中最艰难的事,就是如何在痛苦与挫折中负重前行。毕竟成长是要付出代价的。海伦未能做到的,就让小海伦来完成吧!”
  林德满怀感慨地看着母亲。他的眼神中既带着安慰,又充满了坚定。
  马翠兰慈爱地摸了摸儿子的头发,然后微笑着走进了儿媳的卧室。
  林德满心鼓舞。他走到鞋柜前换了拖鞋,又将脱下来的鞋齐整地放入鞋柜;他脱掉外套,并一丝不苟将外套挂好。他怀着激动的心情向妻子的卧室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