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平州之乱
作者:兵马司      更新:2021-08-28 03:12      字数:4008
  耶律倍双腿一夹,白马向前窜了一步,小校急忙跳到旁边,差一点就被撞倒。可是出猎的队伍并没有应声前行,又一名卫队指挥策马跑过来,跳下马背奔向主人,对他说了一句什么,耶律倍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他听到的话是:
  “王爷,不是巡逻小队,前面有大队人马埋伏。怎么办?”
  人皇王瞬间明白了,分明是消息走漏,皇后专门派了人来追的。他泪流满面,仰天长啸:
  “母后,母后,你一定要图欲死才甘心吗!”
  他的吼声撕肝裂肺,令所有的人都悚然动容。耶律倍吼完,一言不发,勒转马头,像离弦之箭一般朝着来的方向疾驰而去。
  七天之后人皇王一行人马回到皇都。全队人马都垂头丧气,队伍里没有领头的主人,多了一辆简陋的马车。
  从燕山脚下离开后,他们一天跑了五百里,方向不是皇都,而是西北大漠。主人不不吃不喝疯了似地一味狂奔,马累得瘫倒了,换一匹接着跑。卫兵们都吓坏了,他们的干粮快吃完了,水囊见了底,再往前走非得饿死渴死在沙漠里不可。好在第一天夜里,第三匹马瘫倒的时候耶律倍也在马背上昏了过去。他发起了高烧。随军的大夫说,这是因为疲劳虚脱、急怒攻心,加上又冷又硬的西北寒风,得了伤寒。第二天他们到处找车,好不容易找到一座帐篷,好说歹说弄来了一架牛车,上了路往皇都方向赶。路上碰到人家才换了辆马车。耶律倍在路上就从昏迷中醒来,然高热不退。他口中嘟嘟囔囔又是骂人,又是发号施令。看他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没人听他的,全当他在发烧说胡话,只继续朝着皇都赶路。
  卫队把主人送回府邸,两位王妃得到前报,大惊失色地迎了出来,她们猜不透怎么打个猎打成这个样子。第二天早上请安时对母后说了这件事,述律平不动声色,好像同样不知内情,嘱咐她们照顾好病人,让他好好休息,彻底恢复之前不必想着请安。
  多亏了一路上军医和卫兵们的精心护理,到家的时候图欲已经好多了,可是他整天躺在床上不说话,屋子里有人时便不起床。云霓只好命人将食物和水酒放到桌上退出去,等他用过之后再进来将剩饭剩菜撤走。
  这天下午,安端和阿古只来了,云霓没有请示就让他们进了主人寝殿。耶律倍躺在床上假装睡着了。十月下旬天已经很凉了,房子里生了地龙,十分暖和。二人拉了两把椅子坐到床边,面对着一个盖着锦被的脊梁。安端拍了一下那个瘦骨嶙峋的脊背:
  “图欲,你好些了吗?皇后命我们来看你,她很关心你。”
  没有回应,安端将胖胖的手收回来,和另一只手合在一起搓了搓,把头上的帽子摘了,放到身后的桌子上,掏出汗巾擦了擦汗津津的脑壳,不高兴地说道:
  “图欲,我知道你没有睡着,倒是说句话啊。你能这样一辈子?你再不理,我们可走了。”
  还是没有回应。安端对阿古只摊了摊手,努了努嘴,意思是要走。阿古只也伸手拍了拍鼓起来的被子,说道:
  “图欲,你不想说话就别说,听着就行。你想知道外面的消息吗?告诉你最近的一件大事:卢文进反了,他从平州拉走十几万军民,去投了幽州的赵德钧。据说给洛阳的李皇帝写了投诚表,下一步他要带军队去洛阳。”
  被子呼地掀开,耶律倍坐了起来。他一把抓住阿古只的手,瞪着血红的眼睛问道:
  “卢文进反了?平州呢?”
  安端一拍大腿站起来去拉他,叫道:
  “原来你听得见!快起来吧,跟我去见皇后。”
  图欲甩开五叔的手,瞪着小舅追问:
  “平州怎么样了?”
  安端挥着拳头骂道:
  “平州,平州能怎么样,血流成河,洗劫一空呗!当初图欲是你坚持让狗日的做卢龙节度使的,他可害惨了你!狗日的真该千刀万剐!别让我碰见他!”
  洗劫一空,说明卢文进终于是离开了平州,没有举旗独立,也没有献给唐国。或许是谢旺财转告了自己的请求,义气起了作用,获许是这个聪明人权衡利害做出的选择,真相已无从知道,然总算放下了心里的一块大石头。
  然他同时也大吃一惊,怎么会血流成河呢?定是起了内讧。平州军队大部分不是卢文进旧部,他只有五千人左右的新州子弟兵,其余大部分是当地招募的,也有一些是朝廷拨给他的,可他不是号称牢牢控制了所有军队吗?阿古只知道外甥关心的是什么,讲述道:
  “听跑回来报告的人说的,卢文进以为军队都听他的,但那是平时,一说要反,将帅们有的愿意有的不愿意,家眷在契丹的怕朝廷报复,家在平州的不愿离开家乡,还有的和唐军打了这么多年结了怨仇,怕过去挨黑拳。总之这种事到了节骨眼上哪能数万人一条心呢。结果有人被姓卢和他的手下先下手为强杀了;有的兵营里内讧,营帅杀了军帅,副帅杀了正帅,士兵彼此残杀,杀得人头滚滚。姓卢的想把百姓带走,一方面是为了免除平州将士的后顾之忧,一方面也是为了向洛阳买好。这也不像他想的那么容易,磨磨唧唧不想走的,乘机抢劫杀人的,闹得鸡飞狗跳。卢文进勉强控制大局,这个月庚子那天率军出了城。据说走了一整天还没走完,军队赶着装满金银财宝的马车,百姓拖家带口牵着猪羊,有的半路逃跑,有的沿途抢劫,像难民又像贼匪。傍晚时分,城门忽然关了,城头重新打出契丹旗号。原来一个厢都指挥使决心脱离卢军,留在平州忠于朝廷。可是见大势已去,就装作顺从,要求担任押后。等到军队主力撤出,就据城自守,派人出关飞报皇都。”
  耶律倍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穿着丝绸睡衣坐在床上,双臂抱膝,头埋在胳膊中间,听得心里不住唏嘘。自己要是去了平州,是不是能减少流血、减少破坏,还是这些照样会发生。那时自己又该如何自处?原来想得太幼稚了,以为卢文进能干净利落甚至两袖清风地离开。这怎么可能呢,就是他想全身而退,手下的骄兵悍将也不会答应。没有去成平州也许是幸运。阿古只知道他心里难过,刚才安端的话好比伤口上撒盐,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图欲,要我说,这是皇上在天有灵,图欲你的功德起效,姓卢的才不敢把事情做绝。他要是把平州交给李嗣源不是顺手的事?现在他带着人马去了幽州,把平州留给了朝廷。钱财没了还会有,人口几年又能恢复,平州这块战略要地什么也换不来。”
  安端伸手去掀拽盖在图欲腿上的被子,用命令的口气说道:
  “现在别管什么平州了,还是想想东丹国吧。起来去见皇后。认个错,皇后会原谅你的。你要是不去替自己辩解,那些王八蛋恨透了姓卢的,在皇后面前不知道怎么添油加醋呢,把你捎进去就更说不清了。”
  耶律倍朝安端翻白眼:
  “有什么说不清的,是我不让卢文进占平州的。我要走有什么不对,给别人腾地方不好吗,我赤着两手没带走契丹的一寸土地,连平州也是我要回来的,我没有对不起朝廷。”
  安端噎了一下,坐回到椅子里,摇着红润的胖脸说道:
  “你呀,三十岁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五叔信你,别人谁会信呢?姓卢的人找过你,你在燕山脚下被截住,之后他就反了。好在皇后是亲娘,换了是我,头早都保不住了。你认个错,皇后心一软,这事就过去了。干嘛赤手空拳离开契丹,放着好好的东丹王不做?王妃还等着你呢,五叔也盼着和你一起回天福城呢。”
  图欲转脸看着阿古只:
  “小舅,你也认为我错了吗?”
  “图欲,你没错,你有你的道理,可皇后也有皇后的道理。小舅信你,要不是你劝他,卢文进怎么肯乖乖离开把平州留给朝廷,他这是报恩呢。但五爷说得对,母子之间计较什么呢,误会也罢,理解也罢,皇后是个仁厚慈善的贤妻良母,她对皇上情深义重,对儿女个个疼爱,你是晚辈,认个错怕什么,在母后面前受点委屈是你的孝心。”
  耶律倍这次出走从心灰意冷到疯狂绝望,在阎王爷那里走了一遭才回来。在茫茫大漠里发高烧差点死了的时候,这几天躺在床上快要发霉的时候,他就想起了天福城里知书达理的大氏,也想起府中温柔多情的云霓、云裳,还有三个可爱的儿子,好多事情其实已经想开了,东丹王就东丹王吧,当过太子储君的那个耶律倍就当他已经死了,自己还想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呢。这时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响起,侍卫在门外大声报告:
  “王爷,大元帅来了。”
  耶律倍刚想说不见,穿了一身白色锦袍的耶律德光一掀锦帘已经走了进来。到了床前拱手躬身行礼道:
  “大哥,你好点了吗?尧骨给你请安。”
  耶律倍见他一脸的恭敬的样子,心想,这个家伙真的要当皇帝了吗?今天他给自己行礼请安,明天自己就要屈膝向他下跪,情何以堪呢。然他既然已经决定好好活下去,就不打算闹僵,说道:
  “今天刚刚好些,正说要去给母后请安呢,你怎么来了,不是很忙吗?”
  德光笑嘻嘻道:
  “忙,朝政千头万绪,加上大丧,母后忙得没喘气的功夫。尧骨愚鲁,只能办点琐事。大哥赶快好起来,才是母后的好帮手呢。”
  图欲强打着精神道:
  “谢谢你来看我。”
  “是我自己想来的,但也是母后要我来的。母后让你什么也不要想,好好养身子,好利落了再参加朝会,帮着她处理朝政。”
  耶律倍心里一动,这么说母后原谅他了,不追究出走的事也不会把卢文进的谋反和自己联系起来了,这倒省了不少事,可以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请安、上朝只要脸皮够厚就可以做到。其实他不知道,这次出走给他埋下了极为不利的隐患。
  这几天耶律德光去给母后请安和帮办朝务时,不止一次劝母后宽恕大哥,说道:
  “换了谁在大哥的处境都难免想不开,做出什么事情也不奇怪。要是我,只会更加冲动。”
  他还说:
  “母后,大哥当了十年太子,父皇驾崩本该大哥立刻即位,母后为什么不提这件事呢?现在父皇离开一百天了,母后还没有决定吗?”
  德光当然听说了,也不会傻到想不到,皇后嘱意于自己,他真的很想推辞,不想占大哥的位置,害怕日后无法相见。可是母后从来没有明说,他便无从推辞。现在他提这个问题就是想听母后如何答复。述律平慈爱地看着最钟爱的儿子:
  “谁是最合适的新君,母后还没有想好。眼下你既然认为图欲可以原谅,母后听你的。你去看看他,他要是冷静了,替我表达这个意思。我会忘了这件事,让他也忘了吧。”
  其实述律平怎么可能忘,这不是小事。她不能原谅卢文进的背叛,认为图欲和这场阴谋有着脱不开的干系,她不想让一个狭隘自负、冲动浮躁的皇子继承大位,也进一步看清了谁才能成为仁德之君。她原来一直怕自己是出于偏见才不喜欢太子,也觉得有些对不起他。现在她觉得,还让图欲继续做东丹国王已经是超额补偿,不必再有任何愧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