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灵川水战 野谷筵箴
作者:
楚攸人 更新:2021-08-27 20:26 字数:5421
芒婴渡舟溯流而上,又到了那座石拱桥下。说起这座石拱桥,竟有些来历,五百年前天国同样遭遇一次百年不遇的大雨,海水浸漫,内陆支流泛涨,整座浮岛几乎是一片水的世界,阴阳两派俱是苦不堪言。后来冥空长者率领万民开凿运河,不但阳派人积极踊跃,阴派人亦是不甘落后,两派遂不谋而合,并肩齐心挖掘出了一条流经净灵派洞府、神龙客栈、天湖村、逍遥湖、净心湖,穿过崂川村、幽兰谷、蚕丝镇、天国府地,最后汇入远东汪洋之中,因其开凿之后,成为浮岛内几乎跨越东西,又蜿蜒迂回南北,流域之宽阔,惠及之广泛,干线之绵长,都堪称之最,遂命名为“天府大运河”。这是一条难得由阴阳两派通力合作,耗费四代人,立时两百年才通浚的大工程,而途径净灵派洞府和崂川村的这一段川流又称之为“灵川河”,架在灵川河上的这座石拱桥就是先时开凿运河修筑的,命名“灵川桥”。芒婴到了灵川桥,忽地见上游有一叶扁舟悠然而下,小舟中站着一位身穿白色素裳的人,正是彭断肠,遂心生一计,忙纵身一跃,躲在桥头。
原来洪九流离开后,豫攸伯不给好脸色,净灵派众弟子都不理会,彭断肠待着好没意思,起身告辞。仇千岁亲自送出去,到了皋地,躬身说道:“老夫教养无方,致令弟子们造次失礼,得罪冷面郎之处,请多多包涵。”
彭断肠亦揖首回道:“千岁爷不必苛责自疚,是晚辈素来避于世外,不善辞令交流,不怪他人误会生隙。但请千岁爷放心,我彭断肠绝不会眼见老祖之门受挫,而置之不理。不过我听说佟长老之死,是因贵派先打死了魔罡派两位弟子,才招致此祸,冤冤相报,终无了却之日,希望双方克制冷静,勿要逞一时之血性,不顾名门声誉,平添杀孽。”语讫,纵身一跃,乘小舟,随水漂流,悠然惬意。到了灵川桥,但见桥头忽而转出一个人来,一身净灵派的行头,蒙着面,手握柏灵棍,飞身立于桥中央,彭断肠不动声色,兀自渡舟悠然而下。
不期,那蒙面的净灵派弟子突然纵身下来,直接念道:“大浪淘沙!”劈头盖脸,直似泰山压顶,捣入彭断肠的胸膛。彭断肠仍是不惊不慌,左脚侧身,躲了过去。原来芒婴又想以净灵派的身份,挑起与逍遥派的矛盾,更重要的是深藏蓄锐已久,功夫大有精进,连易水寒和豫攸伯两位长老尚不放在眼里,就不知天高地厚,飘飘然起来,趁此拦住彭断肠,欲与之一较高下。孰知,一招大浪淘沙被其轻易躲过,芒婴收势不及,将柏灵棍击在小舟舷上,顿时木屑横飞,小舟断为两截,水流亦被激起丈许之高。彭断肠忙轻点水面,脚一蹬将破舟反扣,回身落在上面,冷眼且盯住芒婴。芒婴亦是轻点水面,将断开的另一半破舟反扣,落足于上,攥紧柏灵棍,挡在胸前,因心中纳罕道:“我使出了三成之力,下坠一如疾风骤雨,他却能未觉先知似的,只轻淡悠然躲过,当真不简单!”一面又想道:“待我使出五成之力,迫近其身,看他究竟有多大本事!”于是将柏灵棍在胸前划出一个圆形,大吼一声,道:“舞动乾坤!”话音未落,两旁水流却掀了起来,一层又一层,凝细而为管柱,咆哮冲天。蓦然,两条管柱斜刺里向下激湍,半空中合为一处,忽喇喇犹若大厦之倾颓,但见漩涡猛厉,疾速突进彭断肠,连芒婴自己都未料到,原来柏灵八势借助水流上善之形,能激发更大的威力。
彭断肠见状,难得露出异样的眼神,不是畏惧,而是吃惊,因想一位小小的弟子能有多大能耐,亦不闪躲,只将剑鞘撩起一股水流,右掌运气一推,那股水流凝聚成细柱,就像附着了一柄锋利的剑刃,直朝芒婴的漩涡水柱中心窜进去,竟如四两拨千斤,轻而易举钻了过去,再直扑向芒婴。
芒婴见此情形,出一招落叶知秋,疾速躲过剑刃水柱,跟着自己的漩涡水柱一起突进彭断肠,趁其不备,劈出一掌。彭断肠显然是大意了,并未及时预测,将冷月青锋剑横于胸前,稍微运气,倒是格挡住了强劲的漩涡水柱冲击,却不料被躲在水柱之后的芒婴一掌击中腹部,连人与破舟一起逆流倒退十来步,还好内力深厚,只是稍微一阵隐疼。彭断肠忙伸左手运气沉住丹田,将剑支在破舟上,冷冷地问道:“不知阁下是谁,为何不敢以真面目见人?”
芒婴怕彭断肠去找仇千岁对峙,不敢以真声作答,却以西域影子护卫惯用的腹语,喑喑笑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发现江湖盛传的武学奇才冷面郎不过是浪得虚名,竟败在一个小小的净灵派弟子手中。”
彭断肠不屑道:“年少是为激昂奋进,而非恣肆张狂!”这才掣出冷月青锋剑,随即一股玉魄寒芒四散开来,道:“‘人皆谓予智,纳诸罟擭陷阱而不避’,年轻人不流点血,就不知天高地厚,恕我得罪了!”语讫,蹬足御舟弋,掌剑破水流,倏忽腾空一跃,直接使出太极剑法,幻化四个人形,两个悬空,两个浮水,四道剑气凌厉逼近芒婴。
芒婴似是激怒了一头沉睡的猛狮,然而这正是他想要的,毕竟学武之人,若无强劲对手的存在,一则不能进益,二则委实寂寥。眼看被四个幻化人形困住,芒婴先是将柏灵棍一点破舟,腾空跃起,劈出冥空掌,不料悬于半空中的两个幻化人形忽而换位,变作一前一后,夹击过来。芒婴在半空中迅速调整身姿,左右手各出一掌,将夹击过来的幻化人形击退,然而浮于水面的幻化人形猛地齐身跃起,挥剑刺向足底。芒婴在半空中力无可撑持,几成下坠之势,不得已两臂运气,翻转身躯,再腾出柏灵棍格挡下面两个幻化人形,然而尚未出掌,幻化人形忽而消失。芒婴只得以掌击水,荡起水柱,腾脚一踩,借力又飞身入空,四面环顾却不见彭断肠踪影,正自讶异,蓦然四个黑色的人形从四面直刺胸膛。芒婴以落叶知秋迅速脱身,随即向下沉坠,看定破舟稳稳搭住脚跟,回头离那四个黑色人形已是数十丈开外,遂又以迅疾之势,运气发出十成之力,大喊道:“扶摇万里!”这一招不少耗费元气,可谓是破釜沉舟,殊死一搏,但见猥集激起一条水柱,似铅灌万仞之峰,凝气时变幻,一如汪洋之狂澜,一如虎狼之狰狞,一如蛟龙之云吞,磅礴大气,浩邈无边,直似太行王屋訇然崩塌,摧尽万夫之勇。
彭断肠见状,早已合幻形为真身,化无踪为显相,落足在破舟上,见袭来水柱之汹涌,不敢丝毫懈怠,因暂无破解之法,只得避其锋芒,步步退让,遂逆舟倒行数丈之远,忽想起太极剑道心法中有言:
御剑之极道,乃气行天地之间,从我无有之意念,燧发颉颃之长飞。
直接纵身而起,提剑窜进水柱,捣破之后,迅速幻化四个人形,此刻便不再忍让,未待芒婴反应过来,四个幻化人形已从水面上滑行欺近身旁。芒婴正要蹬足飞身而起,脚下却被黏住了似的,登时一柄无形剑刺进脚踝,却并未流血,只是一股剑气而已。所幸彭断肠并无杀人之心,未伤及筋骨,芒婴略觉脚踝处生疼,立足不稳,侧身倒在破舟上。彭断肠立即收剑入鞘,显相出来,站在破舟一端,觇视着芒婴,道:“我逍遥派慕名不居人前,翦恶不甘人后,素来无欲不争,不论你是受人指使,还是私心藏奸,念在贵派乃老祖之门,深养厚德,今儿就不接你的短,回去且好生反躬自省,勿以己之谬误,玷污门中名声!”语讫,纵身一跃,飞向另一半已漂向下游的破舟。
芒婴庆幸蒙面未被识破,因起身按了按脚踝,却仍是心中不服,一时顺流而下,另择扁舟,又撑篙慢慢划了上去,自此方知人外有人,观心收敛,不敢再放诞轻狂。
且说洪九流取道径去净心湖,乘轻筏走天府大运河,顺流直下。某日正午,先来到幽兰谷,洪九流想起被抓的小叫花子郎狐,遂停筏泊渚,蹑足四处打探。偏偏这幽兰谷深处秘境,只有一户人家,即先时南山子结庐的茅草屋,洪九流就是看到了袅袅墟烟,才判定方位寻了过来。稍时,拨开丛林,但见一条分支山涧,潺潺溪水,淌过一块皋地。皋地上数步之内,就是栅栏围着的几间茅舍。因孤星剑镂孔透光,洪九流怕露出端倪,遂以蚕丝布裹紧,挎在背上,又褪去一身江湖的行头,扮作采樵刍荛,从那皋地攀上去,挪步到栅栏边,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庭院一隅那简陋的铁匠铺。
铺子里屈身站着一位苍髯长者,一手拉动风箱在煅烧着什么,一面呼唤旁边抱薪的小童,催促道:“快过来添火!听爷爷的话,要练好功夫,则任何小事都不能大意!这就是集腋成裘,潜移默化,厚积而薄发,天命为本性的道理!”
这苍髯老者就是鬼中仙司空淼,小童就是差点因中毒而丧命的郎狐。原来司空淼和樊老夫相见恨晚,交契日见其笃,就留在了方寸之地,栖守茅屋,以安享迟暮之年。故此,曾经是南山子结庐而居的僻壤之地,竟不意成了混世魔王的栖身之所,于是司空淼率性一提,将只有简陋的几间茅舍,命名为:鬼仙庵。至于郎狐,司空淼认了做小孙子,见其颇有灵性,且又不怕吃苦,遂心生传授毕生武学的念头,然而要练就癫魔拳,往往摧残身心,司空淼不忍后辈遭此痛楚,暂只以强健体魄、归元化气的内功心法与之,以期循循善诱。郎狐很知足,从来不多取,因为身边再无亲人,认了司空淼为爷爷,相依为命,至于学功夫,根本不在意,教则习之而已。此时郎狐抱着柴禾,听了爷爷的话,小腿直蹬,待添了火,亲自拉风箱,一会儿就累的满头大汗。
洪九流见此天伦之乐,不觉一股温馨素朴,厚实可亲,却按捺住,单手轻叩柴扉。司空淼和郎狐两个似乎没听见,凑巧樊老夫摆好席,从内堂出来看见,以为是乡野樵夫来讨水喝的,忙踱步出来见礼。
洪九流亦拱手回礼,搭讪道:“鲁莽小辈,路过此地,讨口水喝,不知可否?”
樊老夫开了柴扉,微笑迎入,道:“僻壤之地,难得采樵,正好里面已备下酒水,薄筵寒舍,客官不要嫌弃才是。”说着,便伸手召唤司空淼和郎狐两个,笑道:“来了客人,你俩没看见似的。”郎狐先跑过来,直嚷着肚子饿了。樊老夫笑道:“快进去给爷爷斟满酒,这就吃饭的。”不待说完,郎狐撒腿就跑去了内堂。司空淼折身过来,脚不着地,像是拂水清风,从洪九流背后过去,到了井水边且打水净手。洪九流乃学武之人,分明感觉到背后一股混元之气擦肩而过,惊颤不已,不禁回头偷看了司空淼一眼。待入席坐定,司空淼坐在洪九流对面,让郎狐坐在自己旁边。因那夜郎狐被众孤星派弟子追捕,天色黑沉,并未看清洪九流面目,故此不识。而此时洪九流见庞绾不在,大抵是将郎狐托付给了两位耆老,且暗算着另谋策略。稍时,酒至微醺,洪九流侧身过来就想跟郎狐搭话。孰料,司空淼脚下一蹬,气力推到洪九流的两腿上,将其连人带椅震开,而洪九流背上的孤星剑弹了出来,在半空中划出弧形,恰好落在司空淼的手中。洪九流心知遇到了高人,不敢反抗,且故作一脸茫然之态,瞅着樊老夫。樊老夫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推了一把司空淼,道:“你这是做什么,别失了待客之道。”
司空淼故意笑道:“没什么,只是好奇这位自称鲁莽的小辈,一身樵夫的打扮,不好生砍柴,带着一柄剑,却是做甚?”
樊老夫闻之,一脸愕然,扭头且看着洪九流。洪九流顿时有些慌乱,忙俯身拱手回道:“家父生前唯以舞剑适性,嗜之尤比饮酒,临终托付,申教不可示之与人,不可须臾离身,此命难违,遂有不便明言之处。”
司空淼轻笑一声,道:“无知小辈,岂敢在长者面前故弄玄虚,诳语妄言,老夫当年叱咤风云,纵横江湖的时候,还不知你藏在哪个娘胎里!”
洪九流且俯身谢罪道:“晚辈或无意冒犯宝地,冲撞了前辈,请前辈高抬贵手,饶过无知小辈。”
司空淼原本想解开蚕丝布的,听了这话,又担心郎狐看见会害怕,将手一推,被裹着的孤星剑犹如利箭离弦,钉在洪九流的椅子上,道:“这是杀人如麻的饮血剑,岂能瞒得过老夫?五十多年了,老夫还是能嗅到这把剑上散发出来的血腥味道。今儿老夫不跟你计较,也不插手武林中事,但是老夫劝诫你,这把饮血剑遗害无穷,重出江湖,绝非好事,小心惹祸上身,你且好自为之!”
洪九流从椅子上掰下剑来,不敢询问司空淼姓氏,战战兢兢地告辞,出了栅栏门,仓皇逃窜,大抵怎么也没想到,江湖中除了淳于元,竟然还深藏着一位绝世高人。因被司空淼气力震到大腿经脉,乘筏往下游走时,渐觉隐隐作痛,洪九流不得不在途径神龙客栈流域时停泊,暂且打尖歇宿。展琅一见洪九流亲自登门,以为是有什么事来接洽应谈。洪九流却只字不提,进了客房就掩门,朝着门外跟过来的展琅说道:“一日三餐放在门口即可,过几天我自会找你商谈事宜。”展琅不便多问,下去吩咐小二。洪九流一连三日归元打坐,才消去隐痛,是夜待客栈打烊,就唤展琅进来,道:“魔罡派掌门廖刑天打死了净灵派的三代长老佟灿夫,两大门派算是结下了梁子,我意欲齐邀江湖所有门派,在幽兰谷声讨廖刑天。不知八爷可否募集一干精壮勇士,早早埋伏在幽兰谷?”一边说,一边看着展琅的形色,似乎是在试探。
展琅闻之,却不假思索,拱手回道:“这个好办,多劳洪掌门就中周旋了。”
洪九流饮杯笑道:“展兄果然豪爽,那此事就这么定了。”一面提剑起身,道:“相信八爷也是个处事干练而周密的行家,无须我烦言赘辞了。事不宜迟,我这就动身。”语讫,且不管夜黑,匆忙离开客栈。
展琅且将客栈中事交给小二,亦是旋即动身,乘舟走水路,径往京都而去。翌日平明,赶到丞相府,上官天俊闻讯,不觉沉思片刻,道:“这个洪掌门出手倒狠毒,想让所有门派卷入其中,他好坐收渔翁之利,又是个野心勃勃的家伙。”
展琅进言道:“大家彼此心照不宣,互为利用,要是无利可图,这笔买卖也不好合作下去了。至于那些武学之徒,都爱做江湖梦,暂且放纵其于一时,起不了多大的波澜,毕竟他在明,咱们在暗,再怎么精于算计,也跳不出丞相大人的手掌心。”
上官天俊闻之有理,笑道:“心思缜密,处事得体,我终究没有看错你。”
展琅拱手道:“是丞相大人栽培有方,小的岂敢妄自逞能。”
上官天俊即刻修书一封,让展琅带着,暗中去找城门守将尤桑。尤桑打开信函,一见是丞相的密令,也没多想,就分拨两百精壮兵丁。展琅让两百精壮兵丁换身行头,个个扮成乡野莽夫,趁夜出城,乘舟逆行赶往幽兰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