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五十五.白纸轿(四)
作者:
南国贵公子 更新:2021-08-27 18:03 字数:4806
六更天,审刑院得报,秦家上下四十六口均死于非命,死状凄惨。
次日夜,城南督军府林督军巡夜途中失踪,数日后有猎户来报,南山埋骨岗前跪有一人,被剔为白骨,身着武将鱼鳞铠。
三日,参知政事齐宣德家大公子离奇死于自家卧房,死状蹊跷。刚中进士不足十日......
四日,秋言巷又发现......
五日,审刑院又报......
无一例外都是剔为白骨,无一例外又都与白纸轿有关,一时间往日喧嚣无度的京都汴梁陡然沉寂,花馆勾栏纷纷歇业,人人谈轿色变,惶惶不可终日。
可怜了那些坐惯了轿子的文官老爷们,也只得弃轿为马,没办法啊,就怕触了白纸轿中“轿”字的名头,辛苦就辛苦点吧,面子什么的还能有自己的小命重要?他们都是聪明人,晓得其中利害。当然,之前那首京都小巷中传唱甚广的小调也成了禁忌,再也无从闻起了。
夜
晋王府
一男子稳坐府中大堂,头戴五梁冠,身着八爪金龙服,气度不凡,细细望去竟与当今圣上有七八分相似!
“哎,”男子一声轻叹,目色忧然。
“主公,”烛火未及处一人陡然出声,“等不得了,他已经不念旧情开始动手了,迟了,迟了就全完了!”不知是激动还是怎的,听着有些刺耳,男子暗暗皱眉。
“秦如海,城南督军林扬武和他那不争气的侄子林宇,齐家大公子齐宿风,知事馆馆丞...”又一人喋喋不休。
“够了,”男子有些心烦,“不劳韩御史提醒,本王都认得。”
“认得就好,我以为你把他们都忘了呢,”声音从门外传来,苍老但厚重,“连带着你做过的那些事。”
门被推开,一华发老者被搀扶而入,不怒不喜,也并没什么客气。
不怒自威。
“谭中书,”暗处众人忙起身行礼,客气程度犹胜对晋王。
“嗯,”老人轻哼一声算是回礼,也不见外,径自坐下。不是傲据,他贵为中书令,主管朝中大小事物,见王犹能不跪,何况其他人。
“晋王真是好雅兴,埋设的棋子都让人吃了个七七八八,还能稳坐吃茶,”老人一脸冷笑,“真是好定力。”
“谭中书也不错,气色一日好过一日,今日还有兴致来我这里走走,”男子轻笑一声,毫不相让。
“老朽也没有办法啊,只担心再晚几日您也要叫那什子轿子收去性命,那可就糟糕喽,”老人挥手淡笑,丝毫不在意口出这僭越之语。
“大胆!”一身着锁甲的年轻校尉猛地踏出,一声炸喝,“你这老贼怎敢对晋王殿下无礼?”口含雷电,惊如涛河。
“怎?”老人手拂茶盏,笑容玩味。突然身型一动,恍然间稳站校尉身前,一把鱼骨剑不知何时现于手中,当头劈下,年轻校尉面色大骇,还未及拔刀便被劈做了半个。
鲜血洒满了厅堂,也溅满了袍服,本就鲜红的袍服更显妖艳。
“你自己窝囊废无所谓,别连累我外孙,”老人扯过锦帛边擦拭着手边向外行去,身后众人紧紧跟上,仿佛,仿佛他们是老人的谋士,而不是晋王的。
“他将来可是要坐那把椅子的,”老人的话幽幽传来。
也不是所有人都走了,还有一个人留了下来。
“光义,”一女子为晋王轻披夜裘,语气温柔,是搀扶老人而来的女子,“爹也是为了咱们好,”又循循善诱。
“那你呢?你怎么想的?”男子一把拥她入怀,似是怕她跑掉。
“我呀,”女子歪着头,故作沉思,“要是八爪换九爪就更好看了,”一只素白如藕的手摩挲着男子袖服上的金龙,秋水长眸中满是期待。
“我知道了,”男子声音很轻,似乎,似乎只是说给自己听。
***
秋
夜
埋骨岗
岗上龙头之地被起了个大坑,坑中置一合抱大棺,一面描龙一面绘凤,煞是好看,这是夫妻合葬棺,懂行的人都知道,可今夜没有死人,只有数十人立于岗上,神情肃穆,不言不语。
“妮子,”赵二哥顿了顿,似乎不知如何开口。
“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我答应吴郎的,”红盖头被新娘自己撩起,正是施雪,哦不,现在应该叫施情了。
“君若死,妾相随,”她眉眼坚毅,一字一顿。
“这?”赵二哥也慌了神,这自古冥婚都是死人配死人,你说哪有送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去的,他不理解,不止是他,岗子上的人都不理解,一路上都为这事磨碎了嘴皮子,可是没用,这傻妮子就一根筋。
也就他能理解吧,都是读书读傻了,他心中想着,望着不远处的男人。
还是那副书生打扮,不过换了身落地银衫,清冷的月色下双目熠熠生辉,仿佛藏着星辰,真,真他娘的好看,他一个男人看了都心生欢喜,他又偷瞄了一眼今夜的主角施情,那一身红妆也真是俊俏。这俩人可真是登对,他心中竟突然蹦出这么一个荒唐的念头。
“酒,好了,”男人走来,银衫轻摆,不悲不喜。
女子轻掀盖头,一饮而尽。
这是毒酒,她是知道的,她要去陪吴郎,她也是知道的。
并无害怕,只有欣喜,脑海中都是与吴郎相见时的模样,还有吴郎写给她的诗,画面渐渐模糊......
她倒下了,手中的酒杯碎在青石板上,清脆悦耳。
众人默然,自古以来香消玉殒都是场悲剧。
男子又给自己斟了一杯,一饮而尽。
“李大哥!”赵二哥惊的原地跳起,“你这是干什么?”
“嗯?”银袍男子擦擦嘴。
“渴了,”还是一副寡淡态度。
“这,这酒有毒!”
“谁告诉你的?”男子轻笑,轻轻挑眉,示意他看。
“嗯?”赵二哥顺着男子目光看去,只倒地的施雪面色红润,胸脯上下起伏,甚至还微微打起了鼾。
“是迷药,”男子轻笑。
“那这棺材里...,”赵二哥试探着问。
“空的。”
“那吴大哥的尸骨?”
“喂狗了,”男子似乎在说着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就是用他的肉引来了野狗,才做成的衣服,”语气还有点轻快。
“就他也配和施情同葬?”男子轻笑。
“什么?”赵二哥心中大骇。
“我给你讲个故事,”男子似乎有些醉了,也不去管身上这件价值应该不菲的袍子,席地而坐。
赵二哥想了想也坐了下来,他本能地感觉李大哥会与他说些什么,他需要知道这些,他能用上。
男子又给自己斟了一杯,仰面朝天,似是怀念,“好多年前,有两个孩子,他们一起读书,一起玩耍,一起长大,也约定一起考取功名,可读书哪里那般容易,尤其对两个家世贫寒的孩子,一个孩子,你姑且叫他小义吧,他更聪明,脑袋也活络,发现读书难后便舍了书本捡起了棍棒,做了个青楼里看场子的泼皮,另一个孩子没有那么多想法,只觉得有读书这一条路,哦,你就唤他小水吧,倒也有心人天不负,让他读出了个门道,做了个远近闻名的先生,后来小义因为赌钱被青楼赶出也就来了小水这里做个帮闲,打打零活,直到那一天,”他眼里有光。
“有个女孩儿找了过来,要读书,约莫十三四的模样,一张俏脸可爱的紧,学习又刻苦,小水又很用心教,两人渐渐心生情愫,可女孩儿面薄不忍说破,谁想到这小水也是个闷葫芦,傻的可以,于是想到了自己的好兄弟小义,”男子说到这面色突变,似有些恨意。
赵二哥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一点,他只是没读过书,却一点不傻。
“然后呢,”他问出了声。
“然后小水写了好多情诗让小义带给女孩,他也收到了女孩的情诗回信,你来我往,你侬我侬,”男子语气温柔。
“后来,后来突然有一天小水发现他们在一起放纸鸢,那么亲密,”又一杯酒入了喉,像是解忧,又像是镇怒,“小水知道自己被骗了,他的诗被利用了,名头换成了小义,他强压着怒火去找小义理论,小义给他下跪,求他不要告诉这女孩,他也保证会对这女孩好,小水心软了,没办法,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看不得人痛苦,何况小义还承诺了对女孩儿好,那可是他最好的兄弟。”
赵二哥默默坐着,不再发声,他能感觉到小水的伤悲,那么纯粹。
“可是小义还是食言了,他和他原来所在青楼的一个婊子好上了,”男子粗鄙的猝了口吐沫。
“所以你把他的尸体喂了狗,”赵二哥不傻,他听出了男人话中所指,小义自然是那施雪口中的吴郎吴义,而这小水也就是面前之人,李清水。
“不,”男子摇头,“因为他害死了那八个兄弟,他出卖了所有人。”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赵二哥突然出口。
“因为你能用的到,”男子笑笑,“他会问你的。”
沉默,长久的沉默。
“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身份的?”赵二哥率先打破沉默,他已经暴露了,所以他不怕,他是圣上亲封的正四品中郎将,是有真武艺傍身的,身后的荒山底埋伏着两千御林军,所以他也没必要怕。
“那还重要吗?”男子还是高昂着头,赵二哥,不,或者说是这位位高权重的中郎将大人看不到男子的眼睛,他有些莫名心慌。
“你不怕我将你扭送圣上将你千刀万剐吗?”
“哈,哈,”男子突然大笑起来,渐渐笑弯了腰。
“你,你笑什么?”这位本名徐豹的中郎将心中发毛。
“我都是个死人了,还怕什么,”男子陡然抬头,七孔流血。
“什,什么?”郎将大骇,猛然望向男子手边的酒壶,“酒里有毒!”他也瞬间明白。
杯中酒是干净的,壶中的却有剧毒。
“将军,请您务必护得施情周全,”书生尽量坐直,不顾鲜血滴滴答答。
“她是钦犯,”将军顿了顿,“生死要交由圣上定夺。”
“呵,呵,”男子摆摆手,轻笑道,“将军误会了,不白救。”
“我用将军一命换她一命,”男子陡然坐直,“将军以为如何!”
***
公元976年,烛影斧声案发,晋王赵光义即位,史称宋太宗,上任伊始即密令南城督监司彻查无头悬案白纸轿一案,且亲写手谕严令查处原委,不得推诿鬼神,违者杀无赦。
一年后,白纸轿一案案发,龙颜大怒,斥令威武大将军黄化清,镇西将军方光烈全权负责此事,直接参与者诛九族,知情不报者夷三族,一时间汴京附近各州府烽烟四起,其中犹以福桃,沁县,抚阳三地为最,其中多个村镇被戮尽杀绝。
福桃是座偏大的镇子,以专产供桃出名,桃子又甜又大,挂在树上好似个小孩儿脸蛋,可爱的喜人。现在更像了,却是不喜人了。贪功的官兵一波接着一波涌入庄内,去晚的官兵无处杀人邀功,只得将戮死的百姓人头割下,用绳儿串了挂在树上,远远望去还真像桃子哩,他们笑着说。
如此照顾这里也不为别的,只因为镇子当中有一学堂,建堂之人名叫李清水,这就够了。
因为此事因福桃人李清水而起,又主要发生在福桃地界,故史称福桃惨案,无辜被屠戮者千六百余。
次年秋
夜
南山埋骨岗
两人并肩而立
“赵二哥,”女孩轻声说,“他真是这么说的?”
“嗯,”一旁的汉子肃穆而立,“李先生还救了我,指点我速速离开皇宫大内,若不是他……,”汉子沉默不语,他在大内当差的兄弟尽数死于非命。他也懂,新老王朝交替,老臣留不得的。
“他还说什么了?”女孩声如银铃。
“他说你人美心瞎,”化名赵二哥的汉子挠了挠头,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虽说是先生嘱咐的,可那话也有点...
“继续说,”女孩身着红衣,眉眼犹胜当年。
“先生说你没嫁给他真是你瞎了眼,就你这模样的村子里追她的得用牛车拉,”汉子一口气说完,在用余光扫着她,等着她反应,这妮子脾气是出了名的坏。
“继续,”这妮子竟笑了,一抹月色洒在半张俏脸上,仿佛镀了层星光,他讽刺人绝不会只有这一句的,她知道。
“先生还说,你知道那无情无义的臭吴义背着你勾搭的是谁不?”
“是谁?”
“正是那秦府四小姐!”赵二哥尽量还原着先生临终之语,就是,就是他妈贱贱的。
“当真?”女孩儿眼中闪过一抹怒色,传说龙颈三尺下有一逆鳞,触之者死,这就是她的逆鳞。
“当然不是,逗你玩的,气不气?”赵二哥语调贱的可以。
“这,这都是先生让说的,”赵二哥低眉顺首,“我可一个字都没改哈。”
“你可别迁怒我,”赵二哥小声说着。
“哈,哈哈,”女孩突然笑了,愈来愈放肆,直笑弯了腰,笑出了眼泪,仿佛不知疲惫。
一声清脆的声音传来,清亮又悦耳,他,他好像有些熟悉。
不,那不是眼泪!赵二突然想了明白,猛的扑过去,可还是晚了,那是血,七窍流血的血。
“欠你的酒我这就还了你,欠你的相思债,”女孩顿了顿,咳出了一口血。
“等我下去还吧,”女孩缓缓闭上眼轻声说道,一杆木簪离手,滚落在地,
汉子颤抖着双手捡起,那是先生临终前要他给她的,他细细端详着,上面有字,他瞳孔一缩,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半绕素鬓缠香骨,一寸相思敬鬼神。
他读了很多遍,却又不理解意思,他明明每个字都认识,他想不明白,可又莫名觉得好,就是好。
那一年,她挽裙,他束发。
她许了年华,他负了天下。
“先生,”他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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