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在皇城脚下一个隐秘的小雅间里，公仪玥见到了沈妍清。她受命出来采买些染指甲用的奇异材料，往日加上路上耗费的时间，大概两个时辰。这次她让锦珩安排的小厮拿了单子照着买去了，自己则直奔这里，好歹与公仪玥见上一面，用这短短的一、两个时辰为公仪玥纸上得来的表演注入灵魂。
  公仪玥照着沈妍清砖头厚的小传钻研了十天，如今见着真人，第一个念头就是想让她在自己的小传上写个名字什么的留作纪念。
  闻名不如见面，虽然公仪玥先前在钻研小册子时已经如此感叹过无数次了，一见本人，公仪玥又不免感叹了一次——沈妍清此人，说实话不大像已经在宫中待了十年整的。
  她除了在见面行礼时与公仪玥对视并扯了扯嘴角，其他时候都面无表情地低着头，整个人冷冷的，她这副谁都看不上的模样，公仪玥只要回想一下之前的自己，基本可以本色演出，也难怪连锦珩都夸了她。
  不过公仪玥那时是谁都懒得看，而沈妍清……公仪玥觉察到面上高冷的沈妍清其实身体绷得僵硬，呼吸也有些不稳，觉得她这副模样十有八九其实是因为见着生人紧张。但别人大多觉察不到也懒得在意一个小宫女一张臭脸背后的想法，她自己也不会有意跟人亲近，也难怪不讨人喜欢。而这样的小宫女甚至还成功在十年内就升成了二等宫女，应该真是她跟裴黔那一腿的威力。
  公仪玥搜寻了自己有限的人生经历，发现自己并没有看过有一腿的两人是如何相处的，所以这一腿可能是她这次表演最大的挑战。
  思及此，公仪玥开门见山地提出了最大的疑惑：“你跟裴黔怎么回事？”
  沈妍清闻言有些茫然地抬头看了公仪玥一眼，复又迅速地低下了头。她五官天生长得冷淡，目光停留的时间又很微妙，于是这么个应该是紧张的一望一收，看在别人眼里，倒更像是不屑。
  公仪玥仔细琢磨了一番这种由紧张产生的不屑感，甚至在镜子跟前又照做了一遍。
  效果不错，她觉得自己的演技又精进了一步。
  沈妍清瞥了她好几眼，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出声。公仪玥学习完方才那一微妙表情，这才换了个问法，“你是怎么看裴黔的？”
  小册子里只写了裴黔对她如何如何的照顾，待她如何如何特殊，但沈妍清这边却似乎完全没有回应，公仪玥担心是探子看漏了、沈妍清又有意隐瞒，若她俩真的私下里亲密得很，那她一进去就穿帮了。
  然而沈妍清听到裴黔的名字时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就像是随便提到的一个不熟的人，公仪玥换了种问法问了第二遍，她也仍旧是茫然的，但她不想麻烦公仪玥再换个说法问第三遍，于是努力回想了一番，有些怯怯地开了口，声音是与她一张臭脸十分不搭的轻柔：“裴内卫年纪轻轻就升了二等内卫，很是了得。”
  她等了会儿，见公仪玥没有问下一个问题的想法，抬眼看了她一下，而后又怯怯地、努力地补充道：“裴内卫身手很好，人缘也好，宫中上下都很喜欢他。”
  “你也很喜欢他？”公仪玥追问道。
  沈妍清有些不明所以地抬起了头，继续怯怯道：“我……我跟裴内卫接触很少。要跟他接触的活儿一般轮不到我。我也就远远看一下。”
  “你特意远远看他？”
  沈妍清更不明所以地回答道：“我看谁都习惯远远的……近了也不怎么敢看。”
  好的吧，公仪玥懂了，那她对裴黔大概也摆一张臭脸就好了，比想象中的倒是简单多了。
  公仪玥掐着时间跟沈妍清交接完，从皇城的小偏门入了宫。她原先每年也至少会入宫一、两次，但去的都是固定的那么两、三处地方，这次为了不穿帮，照着小册子揣摩沈妍清之余，她还顺道将宫内布局记了个滚瓜烂熟，就好似真在这里长了十年一般。
  她照着沈妍清往常会走的路线朝着菡萏宫埋头苦走，路上碰到等级比自己低的直接无视，碰到平级或是等级比自己高的假笑行礼，整个人十分之沈妍清，叫人看不出半点破绽来。
  转头快到菡萏宫，迎面走来一个二等内卫，她照例假笑行礼，目光相接的一刹那，对方皱了下眉。
  公仪玥在心下也皱了下眉，面上却不显，与待其他人完全没有差别。
  沈妍清的小册子里跟沈妍清有交集或者说沈妍清本人能说得上名字的都附上了画像，所以公仪玥一眼就认了出来，这位是裴黔。
  “裴内卫安好。”公仪玥的假笑很短暂，礼节性地目光相接之后便低下了头。
  裴黔看着她的发旋默了半晌。
  公仪玥在心下数着时间，想着是时候抬头投以一个茫然的眼神时，恰好见裴黔回笑道：“沈宫人安好。”
  公仪玥觉得，那笑容不比自己的真多少。
  这一擦肩而过的问安，除去裴黔那一小会儿的沉默也许是多看了沈妍清几眼，公仪玥并没再感受到什么异常。是真的一点儿也没感受到“有一腿”顾名思义的那种腻歪。
  公仪玥自己不是什么情场高手，所以即便看到沈妍清那边的反应，再看到裴黔这边的反应，也仍旧很有自知之明地没去妄自否定小册子里“有一腿”这么个说法，只是觉得，他俩这一腿，可真是冷漠的一腿。
  倒让她省事了。
  与裴黔擦肩而过问完安，公仪玥风风火火又不失优雅内敛地赶回了菡萏宫，将孙妃吩咐的材料呈给掌事姑姑查验完，入内殿当撑场子的摆设去了。
  殿中三五个侍女正在服侍一个锦衣华服、中年微胖的女子洗手，旁边已经摆好了公仪玥带回来的染料药材，女子看了一眼，很是满意，脸上挂上了十分和蔼的笑意。
  孙妃是孙菲瑜的姑姑，但两人其实长得只有那么两、三分的相似，也就是不知道两人关系基本感受不出来的那种。性格上孙妃跟孙菲瑜也是半点不像。孙妃喜静，平日里与世无争、好吃好睡，四十不到已经有些发福，单论外貌，跟宫中其他这么些年心中仍怀抱希望积极保持身材与美貌的元老嫔妃已经全然没法比，但她身上透着那种闲散慵懒、平和从容的气质，却让人看着莫名舒心，这点大概跟她哥哥孙大人有些像。
  老皇帝本就不许人靠近贵妃，孙妃又是个凡事不爱掺和的，暄贵妃刚进宫、后宫回光返照那阵子她尚且懒得掺和进去，如今后宫又死了回去，老皇帝还下过了那么严格的逐客令，孙妃自然更是懒得过去看了。任宫中如何变幻，她自看她的书，染她的指甲。
  公仪玥对这种慈眉善目的中年人总有些莫名的好感。
  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种好感，估计还是因为平时见得少了。她父亲绝对跟慈眉善目不沾边，而且其实也还不大算中年人，原先府中倒有不少中年人，但见了她总是一副恭恭顺顺的样子，算不上慈祥。
  原先没有对比她便也没什么感觉，现在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家似乎很缺长辈。
  她知道自己也是有姑姑的，就是上一任嫡女，跟她一样，被当作准皇后养了十多年，最后还是没当上的那个。不过其实公仪家的嫡女都这样，每次到最后都能精准错过后位，不光这两代，往上再数许多代也都如此，这就像是公仪家的诅咒一样，不然这一个不可再生的后位也不会这么一传就传了几百年。
  公仪玥对这个姑姑完全没印象，会知道她是因为，全大昭都知道有这么个前准皇后，她是大昭人所以她也知道，姑姑这层关系还是公仪玥推导出来的，父亲从未提起过这么个姐姐，不过他俩照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也没正经说过几次话，除了后来给她跟六皇子牵线，别的什么他都没提起过……
  不光姑姑，公仪家其他亲戚公仪玥也从未见过，她知道有着几百年根基的公仪家还没凋敝到只剩她们家这一支独苗苗，但其他人都不在王城，至于为什么不在王城，公仪玥不清楚。
  她发现自己好像变好奇了，先前她甚至都没想过，公仪家一个老早就在王城扎了根的几百年名门，却一直是一副她跟她爹相依为命的样子，其实有些奇怪。
  而她也想起来了早年得知姑姑名字时就生出的疑惑。她姑姑名叫公仪瑞，光听发音与父亲的一模一样，这样区分起来不是很麻烦吗？
  她原本是并不在乎自家父亲的计划的，也准备好了父亲什么时候跳出来找上她让她成为计划的一部分。然而现在，她已经逐渐安定下来，这次办好贵妃的事出了宫，再养好猪，就似乎能完全安定下来了。先前在公仪家其实也能算得上安定，然而这两种安定是不同的，对于前者，公仪玥莫名很期待，甚至想想都会觉得，有些开心。
  所以对父亲可能会带来的变数，她突然有些不安起来。她原先没有别的线索，现在突然想到了这位与父亲姓名同音的姑姑，终于觉得好像抓住了些什么，有了可以下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