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两人达成共识的速度比锦珩预想的要快上许多，这次下课比往常早上不少，公仪玥四下扫了一圈，没看见眼巴巴偷窥着等她的李明煜。一时间不知道要去哪儿，于是信步闲游，转眼到了先前看到李明煜跟树对酌的小园子里。
  小园子里一些侍女小厮在打理花草，公仪玥逛了一圈，出了去。
  当初永阳帝心血来潮似的召人回来，静王府还没来得及建好，于是先划了个还说得过去的宅子给李明煜作临时府邸。这临时的静王府比先前的公仪府小上一些，布局上也没甚特别之处，公仪玥逛完小园子，想了想，又沿着另一条路向着方才上课的院子走去。
  半路上远远听见了李明煜的声音，夹杂在好些娇俏的女声里，公仪玥转了个头，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不断走近，女子的香粉味愈加浓重，公仪玥皱了皱眉头，步子不由得加快了些，不多久就看到了假山边的石桌椅上坐着一群红红白白的异族舞娘，红的是艳丽妩媚的衣裙，白的是裸露在外的腰肢，一旁的石头上还坐着个一身松柏绿的李明煜。
  万红丛中一点绿，显得格外扎眼。
  平心而论，李明煜确实是个对得起他先前那些自夸的美少年。因为有一半琉璃国的血统，他皮肤偏白，五官较一般中原人立体深邃几分，但这个度把握得很好，让他混在中原人里虽然亮眼却并不会突兀，而跟琉璃国人站在一起时，也是和谐得很。
  此刻他跟那帮舞娘用异族语言说着话，公仪玥个个音都听得真切，却个个字都听不懂。也许是因为发音的方法不大一样，李明煜此刻的声音语气跟往常都不大一样，连带着神色和气质似乎都有些微妙的差异。
  她突然就觉得这样的李明煜有些陌生。这是她第一次十分真切地感受到了李明煜另一半血统的存在，并由此产生了某种负面情绪。
  公仪玥会觉得李明煜脆弱，不光是因为锦玉声情并茂地这么说过，其实她原先就不自觉地给了李明煜一个惨兮兮的基调，锦玉的一番话更多的是起到了印证的作用。
  公仪玥其实在得知父亲决定支持老六的时候就开始关注老七了，具体什么时候不记得了，总之挺早的。所以她先前也知道李明煜不少事情，但这些主要是他去幽州之前那短短三五年的事。幽州天高皇帝远，连老皇帝本人都不一定知道自家儿子的具体情况，公仪玥自然也就无从知晓。这些无从知晓的部分，公仪玥有机会发呆的时候偶尔还会代入李明煜的视角猜想一番。
  具体的猜想公仪玥已经记不大清了，但总之“那孩子约摸着会很脆弱”这么个基调从那时开始就隐隐地定了下来。
  公仪玥想扶持老七，原本只是出于对自家父亲的逆反心理，但知道的越多，想要扶持他的心就越坚定，这心态跟她后来救下思月有些类似，好不容易看到个比自己还惨的，她情不自禁就会想珍惜一下。
  公仪玥先前并不知道普通人的童年是什么样的，所以也没意识到自己童年有多惨，后来渐渐长大，就算自己其实并不情愿，但因为耳力太好，总会不经意间听到府里的小厮、丫鬟们闲谈时说起自己家里的事情。或抱怨或调侃的，公仪玥听着面上没什么反应，但内心里大概是有些羡慕的，偶尔做梦还会将自己跟父母代入到这些人的故事里……
  在这些人的故事里，她父母不会老死不相往来，她不必在母亲临终前跪在大雨里求父亲去看母亲一眼，父亲不会刻意回避她，还会对她笑……
  果然还是羡慕的。
  但她不会羡慕李明煜。
  先皇后当年染疾暴毙，死得其实蹊跷，年代久远，公仪玥自然不可能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这会不会跟钟离贵妃甚至跟老皇帝会不会有什么关系。但就算这不是老皇帝主使的，陆雪是在他的地盘上离奇暴毙的，若是她，不明真相也难免记恨，她会怪老皇帝没护好自己母后。
  更何况老皇帝也许并没有过要护先皇后的意思，按当时的局势和老皇帝的性子来看，有没有落井下石都不好说。
  先皇后仙逝后不多久李明煜就被打发去了幽州，当时她才两岁不到，不可能去围观，但她一想到这事儿脑子里总会蹦出来弱弱小小的李明煜坐在破破烂烂的车里被运去幽州的画面，十分之凄惨。原先公仪玥总觉得自己这种臆想有些莫名其妙，后来李明煜跟他说了锦珩半道上是如何救他的，才知道先前那些看似没有根据的臆想大概八九不离十。
  李明煜当时也就四岁不到，估计一路上都挺害怕的吧。
  跟老皇帝的所作所为对比起来，自家父亲对她，似乎已经算得上还不错了。她先前因为记恨着父亲，已经逆反了小半辈子，那比她惨上几分的李明煜，对老皇帝、对大昭会抱有怎样的情绪呢？
  公仪玥仔细地看着那个有些陌生的李明煜，先前的一些疑惑，这会儿好像有了进一步的猜测。
  李明煜只有在完全信得过的人面前才会以真面目示人，所以他显然是将这些异族舞女当作自己人的。李明煜虽然平日里一副自来熟的模样，但要成为他眼中的“自己人”，其实并不容易。比如他始终无法信任宫里的人，所以宁可绕一大圈子先将宫人收买了、再将她们接出来、再将自己人送进去，也不会直接将事情交给她们去做。
  他对王城之事不甚上心，但一跟她提起幽州的风土人情时，人一下就精神了。到现在还对南疆的事情了如指掌……
  再想想大昭和南疆对李明煜的态度，大昭上至群臣下到百姓，似乎都李明煜的异族血统都十分在意且嫌弃，李明煜要回来时王城的大风向其实是抵触的，群臣的反应且不说，那段时间若是街头巷尾有人讨论七皇子回京的事情，大多都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论调。早年李明煜被赶去幽州时大昭与琉璃国关系更僵，这种嫌弃定然只多不少。
  然而李明煜在幽州，因为有圣女血脉，却是被当地百姓当作半个神仙一样供着的……
  公仪玥设身处地地想了想，若是她，大概也会该嫌弃的嫌弃回去，该爱护的爱护回去。仔细一想，老六跟老七似乎是不一样的，老六能做的老七都能做，还有许多老六不能做的，老七也能做……
  所以在李明煜眼里，他到底是大昭人，还是琉璃国人呢？他的计划，真的就只到大昭的皇位吗？
  但仔细一想，自己好像又不是特别在意他的计划，反正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她只管坐船，并不是很在意船要往哪儿开。那她现在心中这升腾起来的负面情绪时怎么回事？
  李明煜原本背对着这边坐着，公仪玥这边自顾自地纠结了好一小会儿才发现她来了，他眼睛一亮，开心地摇着无形的尾巴，一溜小跑过了来，见公仪玥看看自己又看看自己身后的姐姐们，脸色是少见的阴沉，李明煜一愣，而后带着五分惊喜五分惶恐地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公仪玥一愣，“我想的哪样？”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在意些什么。
  李明煜嘿嘿一笑，忙挥手先让姐姐们都散了，而后拉了公仪玥往他方才那小石头上排排坐着，笑眯眯地问道：“今天珩哥这么快说完了？”
  公仪玥应了一声，那些女子残留的香粉味还在，公仪玥闻着有些恍惚，突然想起来这群似乎就是除夕宫宴上锦珩从老皇帝那儿要过来的那批舞娘。
  这些舞娘竟然是跟她同一天认识的李明煜——她们不光也是李明煜的“自己人”，认识他的时间还跟她一样长。
  “现在这局势，你不跟琉璃国撇开关系？”公仪玥脱口而出道。
  李明煜愣了愣，他家小红吃个醋视野都这么高的吗？
  他嘻嘻笑了一下：“要不我现在就跑我老父亲面前给他放半身血？”
  “……”公仪玥其实知道这个道理，李明煜的血统摆在那儿，怎么撇都撇不清的，要老皇帝有一天真疑心到了那个地步，李明煜不管做什么都能扯上通敌。但公仪玥此刻就是很想知道，到底李明煜是更喜欢跟自己同族的这部分，还是更喜欢异族的那部分。对了，她好像在在意这个。平时李明煜老说什么“小红是自己人”的时候她都没怎么放在心上，但现在平白冒出来这么些“自己人”，她突然就在意了。
  “那你把她们当自己人吗？为什么不易容？”公仪玥开口道。
  “不算吧。哪儿那么多自己人。”他哈哈一笑，“她们看我跟看锦珩跟看府上的小厮都一张脸，没必要花那闲工夫。中原人不也好多看琉璃国人都一张脸的吗？我就不一样，你不来，我看谁都是同一张脸。”
  公仪玥心中的那股子负面情绪消散了大半。
  这事儿公仪玥听李明煜说过，说是他幼时被宫里人暗害过，虽然靠着陆雪的护身符堪堪保住了小命，但从此落下了辨不清人脸的毛病，小时候因为这个冲撞了永阳帝被借题发挥贬到了幽州，后来虽然四下寻医，但到他回王城也一直没治好，也是因为这个，锦珩才会代替他去抛头露面的。
  宫宴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一靠近公仪玥，双目就会奇迹般地清明起来，离得久了就又会变回去，所以才从一开始就屁颠颠地老爱粘着她。
  李明煜跟公仪玥坦白这些时其实一脸忐忑的，还跟她解释了好久虽然是有动机的接近，但之后的队友情绝对真挚诚恳，天地可鉴！
  但其实对公仪玥来说，有动机的接近，反倒让她觉得安心。尤其在这么个公仪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从自己身上找优势，好比过那些舞娘的时刻。
  李明煜那边继续道：“一开始把她们要过来，是想让那些墙头草们瞧瞧父皇有多‘疼爱’我，方便之后珩哥在王城里横着走。但后来发现姐姐们知道许多有关母亲的事情，其实她们听到的也都是传说了，她们又没真见过我母亲，但我就是爱听。”他笑了笑，叹道：“她们说我母亲才是舞动的精灵，任何见过她跳舞的人都要情不自禁地爱上她。有时候我忍不住会想，若是母亲没有来和亲，会有怎样的人生呢？”托锦玉的福，他发现现在自己不管做什么，看在公仪玥眼里都是脆弱的表现，所以这一星半点儿的真矫情他也没藏着掖着，但兴之所至地感叹完又想起来，公仪玥家的情况似乎没比他好上多少，于是忙回到正题，“不过刚才那是在道别了，我已经安排好把她们送回琉国去了。”
  公仪玥心中的负面情绪完全消失了，她想问为什么突然将人送走，但开口就成了：“她们没见过你母亲，我见过。她甚至还戳过我的脸。”公仪玥说完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她现在才发现自己似乎爱在奇怪的地方争强好胜。
  公仪玥能见到幻影的能力李明煜也知道，所以并不吃惊，他笑道：“那我母亲一定很喜欢你吧？”
  公仪玥回想了一下，点了点头。
  李明煜此刻特别想把可爱的小红抱在怀里一顿揉，好容易忍住了，只是笑。
  “其实你母亲也这么戳过我。你小时候也戳过我。”但他忍住了没跟公仪玥解释薛夫人也算他救命恩人的事。他先前跟公仪玥吹锦珩的时候吹兴奋了，觉得“兄长”不足以表达他对锦珩的崇敬，于是什么“再生父母”之类的词都用上了，然后他就发现公仪玥对锦珩是越来越尊敬、越来越尊敬，显然是将“再生父母”这词听进去且当真了。
  所以他就没敢将薛夫人也救过他的事情跟公仪玥说，他现在似乎还没法追上公仪玥的思路，所以十分担心她最后会把自己当成异父异母的亲兄妹，把几年后成亲强行改为现在就挑良辰吉日拜把子，他受不了这刺激。
  他想了想，将随身携带的一颗大琥珀交给了公仪玥，“这是你母亲给我的护身符，现在还给你。”
  “我母亲……给你的护身符？”公仪玥突然又想起来了之前在马车上听到的那句，“按理说，我也该叫薛夫人一声母亲。”她突然猛地看向李明煜，“你跟我母亲什么关系，我之前听你说你也要叫我母亲母亲！”
  该来的还是来了……
  李明煜一口老血卡在喉头：“我什么时候说过！”
  “宫宴送我回府的时候，你跟锦珩大哥说的！”
  李明煜仔细回想了一番，好像是跟锦珩解释他跟公仪家渊源的时候。那是因为锦珩从小就一副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所以他要跟锦珩讲什么比较长的事，就总爱以一种能最大程度引起人好奇心的方式开场，虽然对锦珩不一定有用，但久而久之就习惯了。他当时那么说，也是因为薛夫人给了他那颗大琥珀，后来遇险的时候它召出了两个身手极好的暗卫，一路上过五关、斩六将，这才有惊无险地将李明煜送到了幽州。所以薛夫人是宛如再生父母的救命恩人，而且他依稀记得母亲似乎真的带他去认薛夫人做过干娘，不过他记不大清了……
  前情并不重要，现下李明煜十分后悔。不解释就真是兄妹了，一解释，好像仍旧是兄妹。
  他犹豫半晌，最后还是原原本本地给公仪玥解释了一遍。
  “也就是说我母亲也是你的再生父母？”
  公仪玥果然是这么个反应。
  “那我岂不是你妹妹？”
  “不不不不不……不是这么推的。”
  “哦。”公仪玥点点头，一副“记下了”的样子。
  竟出乎意料地好解决。李明煜抹了把汗，松了口气。
  公仪玥拿着那颗大琥珀一脸幸福地仔细端详了一番，然后掏出怀里的匕首，好生将大琥珀挂了上去。
  又得到了一件母亲的东西，开心！从李明煜那里拿到的，更开心！但她已经懒得去想为什么了，人生在世哪来那么多的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