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绛州琐事
作者:檀意77      更新:2021-08-27 04:06      字数:4100
  瑞宁六年的夏日特别炎热。
  大清早,一间古朴小闺房内,元绵肚皮上覆着层薄薄的蚕丝褥子,睡眼朦胧,懒得动弹。
  时香打了盆井水,帕子沾湿,帮小娘子擦脸醒神。“起吧起吧,一会儿又该迟了。岑夫子最讲规矩,总盯着你罚抄书,看,小指背都起茧了。”
  元绵改不了赖床的毛病,一沾床就困,只要离开床便能活络起来。时香见状,利索地拖她下地,坐到梳妆台前一阵收拾。
  曾经的黄毛丫头变成满头青丝小女子。元绵有了些少女的轮廓,一双凤眼在这几年中少了些稚气,发起狠来像极了贺霄。
  她打着哈欠,将手上拽着的书信收进右手边抽屉内,任由时香一下一下梳理着。“为何阿略的夫子如此宽厚,偏岑夫子异常严苛。老天爷真偏心。”
  “那是因为方小郎尊师重道,恭谨谦和。你样样都好,就是起床拖了些。一旦醒透了,我家小娘子还是知书达理的。”时香哄孩子似的哄她。
  早在出发来绛州之前,元绵便央求长公主放了花嫂子与时香姐弟的贱籍,长公主担忧过甚,执意等他们到了绛州再观察断时间。直至去年岁末,花嫂子在长公主身边做事得力,时香姐弟在绛州安然无恙地陪着元绵,这才松口赏了恩德,放花嫂子三人改了良籍。
  只是花嫂子不愿恢复原名,时香与时喜也只改了回了原姓而已。故而现下唤作傅时香,傅时喜两姐弟。
  书院规矩,前来求学的学子,一律不带仆妇小厮。若有带来的,要么遣回,要么自个儿置别院住。两姐弟入了良籍,元绵索性央求了长公主,从陆敏心那儿接了二人进书院求学,分别陪着元绵与方略。四人同吃同住,手足之情无可替代。
  时香打扮好元绵,隐有笑意地提及徐韶的事情。“徐锦刃明天一早就出发去西河,让我问问这边有没有东西要带过去给河西王的。”
  元绵把玩着梳子不语。她一点也不想参和河西王的事情。
  时香年岁渐长,元绵与徐韶的接触,起初都是通过她从中传递,一来二去,元绵看得出她对徐韶的情意。
  傅家的冤案好解决。皇城里涌入的难民越来越多,有几个抱团的陆陆续续形成几小股流寇。今日这拨绞杀,明日那拨兴起,大有小流寇联手成匪的势头。
  长公主知道花嫂子留下的意图,见她做事利索,便给了她一个机会。报仇可以,自己想办法解决,有什么需要抬出长公主府名头。花嫂子当得起女中豪杰,在狱中忍辱偷生带着两个娃,早磨练出一股狠辣劲儿。她倒不敢借着名头作威作福,向公主府要去些钱币与粮食,收买两个流寇头子。皇城里死个官员本是大事,动荡时期也就见怪不怪了。当然,扫尾是由公主府出面解决,自然也没人敢多问缘由。
  傅家大仇得报,时香姐弟得到闻讯喜极而泣。时喜遇事年纪小,花嫂子对这个年幼的小叔当成儿子一般护着,因此时喜对自家仇恨的感触没时香来的深。时香虽遗憾未能陪着嫂子手刃仇人,伤痛在时间流逝中逐渐平复。
  可徐韶不同。他今春刚弱冠,白术先生给他取字锦音,意同韶字。徐韶执意改音为刃,可见心中恨意丝毫未减。家破人亡,的确换谁也做不到释怀。
  徐延祖还是死了,关了整整一年,第二年死在暗不见日的地牢里。贺霄得到元修传来的消息,吩咐元修收买狱头,到乱葬岗偷偷裹了徐延祖的尸体,抬到不起眼的深山,做场法事便埋了。等徐韶收到消息,见到的已是一尊墓碑。
  徐韶的痛,时香能体会。但让时香与一个放不下仇恨执念的人在一起,元小娘子不愿看着陪自己长大的好姐妹深陷下去。
  元绵起身与时香一同去书院,教书法的岑夫子闺名岑淡墨,是位女夫子,课堂上除了带着小娘子,还带了几个稚气未脱的小郎君。她的书法造诣算不得翩若浮云,娇如游龙,却透着质朴稳拙的大家之气。
  岑夫子是书院里为数不多的女户。决意成为女户的娘子不多,世道对女子不易,大多希望闺阁有家中依靠,出嫁有良人依靠。只是岑夫子教书严厉,行事却低调,其中经过鲜为人知。
  说起女夫子,故香书院对于才情横溢的女夫子从来都是礼遇有加,这些女夫子大多也是故香书院一手教出来的。
  女夫子到了大魏朝中期,也就是魏宣帝他爹当皇帝的时候开始蔚然成风。起初书院虽不拒女学生,只有零星几个当地富绅家的娘子学些识字认账的本事,毕竟女子习以为常地呆在闺阁之中待嫁。后书院出了位将军夫人,不同于一般女子的贤良淑德,这位夫人出自书院,师从当年归隐帝师,用兵如神,不逊其夫,堪称外能提刀厮杀,内以军纪治家,实为巾帼表率。就连魏宣帝的大皇姐和亲漠北,也是这位夫人贴身护送。
  此后,有些权势的人家挤破头把自家闺女往书院送。求娶书院女学生之人络绎不绝。有年岁渐长的女学生嫁与当地人,女夫子也便多了起来。
  元绵在书院穿梭五年,看清这些个女夫子有真才实学的,也有沽名钓誉的。岑夫子是由白术先生为她安排,严师有严师的好处,起码元绵狗爬般的字有了正经模样了不是。
  靠近学堂透出丝丝凉气,与外界的暑气犹如两个世界。相比男子的课堂,女子学堂的四周冰块少些,怕闺阁中的小娘子们体弱受不住。这冰块囤积的数量,怕是皇城的官宦之家也少有比得上的。
  陆潋姝永远是最早一个到学堂的,年岁渐长显得越发孤傲、沉静。
  几个小娘子私底下常议论,这位小郡主不识趣,在元十二郎面前端的好大架子。大襄朝来路不明,根基不稳,哪像常青树元家鼎盛不衰。元十二郎一双含情的桃花眼,风姿飒爽,人虽风流些,可有谁会说少年郎不检点,大抵拿来做茶余饭后一桩风花雪月的谈资。
  这些年元绵与陆潋姝的关系不错。比起络绎从皇城送过来的女眷们,元绵更喜欢精明、透彻的陆潋姝。长公主明知道陆潋姝是陆晟安插进公主府的,未曾赶她回去,又费尽心思让她跟着元绵去绛州,说明赵王家的小郡主担得起透彻二字,看的透彻,想的透彻。潋淑的底线是再也不回赵王府,在此之上择一良人。
  刚来那会儿,潋淑黏着陆敏心。陆敏心潜心礼佛,让皇城来的豆蔻少女遵循着清规戒律未免不忍,便哄她去找元绵玩,告诉她,多与元小娘子在一块儿不会吃亏。再多的就不肯说了。
  记得陆小郡主及笄礼那天,元绵借着宴会与徐韶见面。徐韶第二年便被白术先生调过去做了门徒,与方略同吃同住,以师兄弟相称。绛州本地鲜少有人知道徐延祖之子,架不住皇城子弟游山玩水似的被贺敬堂护送过来求学。白术先生使了个障眼法,让细皮嫩肉的徐大公子晒黑蓄须,加上少年的个头如春笋般拔高,不是有心之人难以发觉。
  陆小郡主恰巧就是有心之人。在皇城时便时时留意徐韶,放低身段结交徐小娥。对她来说,当时的徐韶年岁相当,谦逊随和,徐宰相宠妻出名,家里不像赵王府装满了莺莺燕燕,此为佳婿也。
  园中一眼认出徐韶,正讶于他面容如此粗犷,只见他低头细语同元小娘子说话,转眼二人往隐蔽处走去。徐韶何等机警之人,隐去身形之前朝陆潋姝方向一扫眼风。
  最初这段日子相安无事,但陆潋姝明白,元小娘子不简单。
  过了几日,她试探问起,及笄礼那天去过园中找元绵。元绵直白问道:“你是想打听徐韶吧。”
  陆潋姝心中咯噔一颤,这娃是打算敞开了说啦?她有些后悔问得鲁莽,显然是见不得光的事。她故作镇定答道:“当日只觉得身形有些像他,可能是我思乡心切,眼花了。”
  这就认怂了?窘迫的样子略显可爱。元绵挽起陆潋姝的手,只见她不自在地僵在原地,显然不习惯同人亲近。
  元绵道:“潋淑姐姐认准的事儿,必会想法子先做了再说。于是皇城里传出些姐姐觍着脸求郎的流言蜚语。其实你只是觉得徐大郎是合适的人选而已,并无旖旎之意吧。”
  陆潋姝抿唇不语,能留在镇国长公主府中,她不能太敷衍伯父陆晟,又要讨好不省事的赵王父亲,唯一出路便是自己寻门强有力的亲事。
  被安排到绛州正如她所愿,知道这一出有长公主对她的爱护在里面。陆家人的下场不会太好,她不是傻子,知道感恩,知道长公主护着她与陆敏心二人脱离皇城旋涡。
  趋利避害的本能,让她有些抗拒元小娘子接下来要说的事。只是乱世哪有真正的安稳,明明白白地两难,总比稀里糊涂的死了要强。
  见陆潋姝眼神平静了,元绵笑道:“初来绛州,见到的是安逸太平,祥和一片。看得多了才发现,避到哪儿都暗流涌动。
  这一年,我们熟识或陌生的皇城子弟,成群结队往绛州跑,姐姐沉得住气,竟没去打听所谓何事。”
  “静岚妹妹,”陆潋姝习惯称呼县主封号。“先前认错人了,看那位四处寻人的模样,应是远道之客在园中迷了方向。”
  继而又道:“你我二人原不该生分。虽比你多了个父亲,却是出了名的薄情寡义之人。大逆不道想来,还不如做个孤女干净。
  我母妃去的早,所以打小就是惜命的性子。皇城之势盘根错节,在魏惜帝登基之前,陆家仅在襄州占一席之地。皇城权贵自视甚高,陆家只有祖父陆鸣降得住他们,其余人从未正眼敲过陆家人。
  他们的子弟来不来,于我陆潋姝何干。只不过,我也颇为好奇呢,毕竟不在少数。”
  元绵疑惑的是闻婉竟也在贵胄之列。至于其他几个,大多是与元、方两家交好的先行送子女过来。
  只听元小娘子小大人似的说道:“绛州风光好坏,要看与谁同行。皇城之人,想要在暗流中保住小命,自然是要付出些代价的。只是很多时候,找对领路人比独自瞎摸索来得容易。
  好些事情不易辨别,长公主疼爱郡主,又与我一道来的绛州,我俩理应相互扶持。”
  陆潋姝听出些反客为主的意思,至今仍不明白为何长公主对这个元家小女青睐有加。有句话她说的不错,跟对人很重要。连元家都蠢蠢欲动,从赵王府长大的她,此后行事更要谨慎。
  又回到课堂。
  元绵行同辈礼,坐于陆小郡主右侧,时香则坐于她身后的位子。幸而岑夫子未曾发难,这堂课顺顺利利地过去了。
  午间,三人去陆潋姝的院子小憩。
  “太热了,没胃口,我这份也给你。”陆潋姝正是爱美的年纪,连凉粉都不肯多吃一口。元绵曾瞧见过诸多少年郎偷瞄她的细腰,这腰可是靠自律养出来的。
  元绵也没客气,拨了一大半的瓜果丝到自己碗里,酸津津,带了一丝甜,开胃的很。
  陆潋姝摇着团扇,下巴微挑,示意东边说道:“元十二郎不知怎的,昨日装作偶遇,问起我方小郎那位师兄。”
  时香手心湿漉漉的,食不下咽,等待着小郡主的下文。
  元绵目不转睛地盯着凉粉,吃的颇为专心。咽下后,道:“一会儿我去趟阿弟的院子,时香留在姐姐这儿吧,我与她形影不离,两人一块未免显眼。
  等我回来,就歇在姐姐院里了。我那院子近水,整晚被蛙声吵得睡不着。”
  陆潋姝笑着默许。
  时香显得有些低落,她清楚元小娘子拿定主意便不会再改,也清楚自己的一厢情愿难有结果。她按捺住心绪,抬手擦拭元绵额前细汗,嘱咐她日头偏点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