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茕茕孑立
作者:檀意77      更新:2021-08-27 04:06      字数:4719
  元修并未送行,独自一人留在书房来回踱步。
  案上匣子内是两道圣旨,元修要考虑的事情颇多。陆鸣一旦脱离皇城,原已公布的禅让圣旨即为前尘往事,那么他要做的是全力辅佐贺霄。
  贺霄与贺璋不同,多年未见,心思越发深不可测。此事并未如那日在贺曼面前说的简单。这第二道圣旨该不该启用,将这份大礼送给贺霄?如若是启用了,何时最佳?借谁之手捅出这事?这些都是他要考虑的。尤其是一旦第二道圣旨公布,陆家形象彻底倒塌,离陆莲华撕破脸面也不远了。
  元修只觉自己孤立无援。方绪老儿死得突然,对他来说,相当于少了个推心置腹的出面人。佑行有谋却稍显稚嫩,佑言最多是个榆木脑袋的武将。贺曼这些年因身子不利索,久居府内少了些政治嗅觉。女婿方承执行事无差池却不出挑,应变能力不如女儿元妙之。妙之是他花心思培养出来的,有子万事足,可惜一身本事都用在相夫教子上。
  都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方家独方绪一人负重前行,总想给后代铺上锦绣之路。爱子心切可体会,锦绣前程能帮儿子挣,还要帮孙辈守着不成?教子方面这两老头始终意见相左。
  好苗子,可不是施最好的肥,就能长出最壮实的树。那些成材的子弟都是千锤百炼打磨出来的。想想佑言负伤后从颓丧到意气用事的态度,元修简直想把女儿、女婿叫过来骂一顿。陆鸣出宫这事一了,佑行、佑言就由他亲自带着吧,算是给走了的老哥哥一个交代。
  至于幼子元念,元修凄凉一笑,不由重重叹了口气。若是个小女儿,心善宽厚些会有福报。儿郎心不狠,事不成啊。
  出发前一晚父子二人对谈。元修送儿子去本家有两重意思,一方面自然是想让儿子学些本事,另一方面也想让他注意元绵的动向。
  元绵是颗关键棋子,贺家嫡系除贺霄以外的第一顺位继承人,陆莲华的嫡孙女,又与奉原方家嫡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今看来,方绪恐怕在南边养的不是狗,而是了不得的老虎了。不知方佑行南下有没有找到方略那小子。
  元念一听便炸毛,心中认定元绵是他的大侄女。元修无奈,此时告知小娘子的真实出生极为不妥,小儿子涉世未深,藏不住心思。
  陆檀来找他,提出孙连庆一并去无量山一事,元修顺水推舟同意了。孙连庆惜命,不然也不会滑不溜秋活到现在。去无量山也好,他的嘴巴还是管的住的。待过些时候派贺刚去趟无量山,这第二道圣旨的泄密,或许孙连庆是最佳人选。
  只是,孙连庆愿不愿意实在没有把握。他为偷生,对陆晟是隐忍,可牵扯到陆家彻底倒台,背叛旧主陆莲华,孙连庆也会变成难啃的骨头。
  元修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太阳穴隐隐作痛,反倒羡慕起猝死的方绪。老家伙走得一了百了,留下他一人苦苦支撑望不到头。
  他不愿想起元绵,不见也罢,见了徒增愧疚。元修想善待那孩子,贺璋的女儿,她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终归逃不开乱世纷争。
  掌控不得的无力感,是元修人生中第二次想置身事外的经历。年轻不惧,有大把的时光可尝试,也有一腔热血遇到志同道合的盟友。光阴荏苒,没想到晚年疲于奔命。
  他不禁看了眼桌上随意丢置的佛珠,想起二子元意遇害时悲愤交加,恰魏宣帝贺崇整治朝堂朋党之门,方绪有心排除异己,便利用这点大开杀戒。
  外人皆道元修夫妇疯魔,有一僧人登门劝诫,劝他夫妇莫要牵连无辜,冤冤相报,一切皆会因果循环,不知所终。当时赶走那僧人,杀子之仇不报,他元修岂是懦夫无能之辈。
  朝堂浸淫,谁没牵扯过几件阴私事。一旦得势,烧香拜佛者比比皆是,最怕不过是冤亲债主,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魔怔了,魔怔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世道要乱,也不为他元修一人意志可改。
  但愿贺霄是位结束乱世的明主,若不是,元修寿数恐也到了尽头。国为一体时,元修所求仅是保元家二房荣耀长青,方绪所求也不过是方家富贵与儿孙福祉。国将不国时,俩老头想得是保住自家人,但也不能对不起天下百姓。
  望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国土统一,百姓安居。
  且说另一头,这位挂着元家名头,却被元修以愧对情绪当成棋子的小娘子元绵,她的马车慢悠悠跟在最后,与车队渐行渐远。
  “伯父安好。”元绵换了马车,气定神闲地一屁股坐在贺霄侧方。贺霄懒洋洋睁开眼,琢磨着山野小村姑去故香书院呆多久,才能调教出个大家闺秀的举止。
  “说吧,见我所为何事。”
  “贺家就剩您与绵儿了,您是绵儿最亲近最可靠的大伯。侄女失怙,此次独自去往绛州不免害怕,还求大伯庇佑着点年幼的侄女。”
  “不必客套,大伯忙的很。说正事吧。”
  小娘子低头白眼,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瞎忙些啥。
  求贺霄一事,可能付出的代价远大于所求之事,或者贺霄压根不在乎什么捞子亲情。元绵说服自己别怂,起码她还攀得上这位伯父的关系不是,试一试总比没这层关系来得强。“伯父可否别动云姨。齐大非偶,只求您高抬贵手,放她回来。”
  贺霄听闻,捂着脸发出一阵闷笑。小儿懂什么男女之事?还齐大非偶?
  当年谁比谁下贱,踩在泥里的皇子污秽不堪。有个从来都是明哲保身的胆小宫女,一次次拉你,一次次安慰,这些点点滴滴比陈家人的帮扶更为细腻,像缕缕清泉,让他内心重新振作。
  他有恨,有抱负,有太多的人才要招揽,所以注定亏欠碧云。十年之别,他故作镇定,借皇城办事之名去找人,见到碧云顺着他布下的线索寻迹而来,相顾无言,内心忐忑。
  一眼便知碧云重情,一眼也知碧云已放下。贺霄不愿,不愿独自一人在泥潭里挣条出路,他坏心地掳她上车,奔赴河西。逢场作戏也好,贺霄始终笃定碧云不会对自己不利,那就继续保持主仆关系,南下帮他办事去吧。
  贺霄伸手摩挲着侄女的脸颊,低沉地说道:“碧云聪慧、机警,如此不可多得的人才,我怎忍心把她放在屋内,束之高阁呢。小侄女目光短浅,伯父迟早会让你与碧云团聚。毕竟伯父打下基业,要么传于你,要么传于碧云肚子里出来的,你说可好?”
  小娘子一副你骗鬼的神情,警觉道:“伯父,若云姨生下孩子后,您会不会杀我?”
  “你看你,与我同属一类人,身上始终流着贺家人自私的血液。碧云待你如亲生,见我非要她生子,就开始担心自己的后路了?
  也罢,母不嫌儿丑,伯父只剩你一个至亲,谁家的孩子谁心疼。
  无论处境如何,你都是在我之后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我的小绵儿,与其担心将来,不如你我叔侄谋划谋划绛州事宜。
  不说眼下,相比元修,伯父倒是愿意放手一试,带着你去绛州做一番事情。”
  元绵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被微风一吹,起了身鸡皮疙瘩。
  不,她与贺霄绝不是一类人,冷心冷肺,性情多变。想要套路她,诱她入伙?元绵自认斗不过贺霄,可贺霄从哪儿看出她有玩转元家的本事?唯有见招拆招了。
  贺霄面色柔和下来,捋着小侄女额前碎发说道:“黄毛丫头啊,你父亲生前与我并无交恶。你祖母心向贺家,再不济也是位前朝太妃。篡位一事罪在陆晟,陆家虽有功,最好的结局便是功过相抵,平衡陆、贺两家之人,非你莫属。
  我现在杀你,是丢弃陆莲华手上的兵权。将来不杀你与陆家,是得宽厚仁义之名。你命硬,死不了。伯父已挑明利弊,如此还不信否?”
  元绵脑袋一撇,闪开贺霄魔爪,道:“难说,形势强于人,保不齐山穷水尽了,有卖侄女的时候。”
  好个精明的小娘子,这疑心病是祖传于贺崇的吧。
  贺霄一个眼风过去,却见小娘子换了副面孔,嬉皮笑脸地粘过来。“那伯父指点指点,咱要如何在绛州兴风作浪?您也一起去吗?”
  贺霄摇头,“派个人保护你可好?说起来算是熟人。”他敲了敲车窗,一个身影矫捷入内。来人是劫囚后消失已久的徐韶。
  徐韶身形消瘦不少,朝元绵略一点头,闷声不响地跪坐一侧。
  贺霄惜才,亲自帮徐韶倒了杯水。“绛州民风开放,自元家扎根后教化不少当地蛮人,自然也收服了人心,大有自成一方藩王的趋势。
  元家先祖真名士自风流,后辈的伪君子徒有其表,教出来的皆是探花郎宋孝筠之流。
  这老油子早该挪腚了。朝堂几经更迭,元家仗着读书人不用缴粮纳税的优待,空占着绛州一大块地儿窥视皇城动向待价而沽。
  偏居一隅,不问世事尚能忍。左右逢源,指手画脚不可恕。”
  元绵偷笑,想着娴安驸马宋孝筠,从花梨村出来临市面后,已经从三个人口中听到这位宋祭酒的伪君子名声。如此看来,元大儒还是元家比较遵从本心的一位。
  “对元家下手,元大儒那儿如何交代?”小娘子托腮问道。
  贺霄早有成算。“元家一直以大房嫡系为世代传承,最好的资源从来都聚集在长子嫡孙身上。元修尚公主,留在皇城摸爬滚打几十载,看似风光,其中艰辛不为人知。
  松陵公主往昔进宫向皇后透露过,元修与本家的怨怼由来已久。他信奉的是能者居上,因其父不是嫡长子,常年二房不得不听命于族中无能之辈。
  自元修得势后,几年间驱走本家在皇城的线人,安插自己心腹,令本家反过来受他辖制。只是,这种情形只发生在皇城,绛州依旧是大房的势力,二房的日子还是老样子。”
  “也就是说,元家置于元大儒,是相互利用大于血脉亲情。”小娘子嘴上说元家的事,心里却想着自己的事,除了阮碧云的养育之情,她与松陵公主府,与方家,与陆莲华,乃至与贺霄,她所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群,这中间又有几分真心,几分利用。思及此,不由情绪低落。
  不省心的侄女,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伤春悲秋。贺霄继续吩咐道:“不管陆潋姝去绛州的目的是什么,定要阻止元家与陆家联姻。
  此外,你那弟弟多智而近妖,借长公主非要送他去故香书院之由,伺机提出带走陈辞,连陈辞去绛州的理由都想好了。
  难得贺家人还能出个姐弟情深之人,伯父成全一下也无妨。”
  元绵犟他一句:“定是伯父有所图,顺水推舟才对。”转而立马认怂,两眼放光问道:“勉强攀攀关系,我弟弟便是您干侄子,都是无父无母的可怜小儿。阿略如何说的?”
  “附耳过来。”
  “哎哟”,头上被重重一敲。小娘子捂着脑袋使劲揉了揉,这位而立之年的怪叔叔还玩这出,拿她撒气不是。
  贺霄顿觉当着徐韶有失体面,装作无事人一般擦了擦手。动手这事,好似年少时与陈辞对干过,今日总觉得这小侄女皮痒,非教训一顿才是。
  “等陈辞带着方略过去不就知道了,何必急于一时。毛毛躁躁,没点规矩。
  阿韶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此去绛州路途迢迢,你我传信,非有勇有谋之人方可担当。”
  小娘子觉得这是要累死徐韶公子哥的节奏啊,不禁问道:“不是应该有鸽子、老鹰之类的鸟,能让它们飞着传信吗?”
  “又是哪本野史里看见的?”稀奇古怪的事儿定不是碧云教的,难道是元修家中藏书?贺霄琢磨着陈辞过去后,除了教导宝贝徒弟,侄女也顺道捎上。
  “飞禽有归巢本事,民间也有训鸽传信之说,只是甚少用于军机。训鸽待价极大,成品又少,即便百里挑一,也防不住传信途中天象、天敌之灾。权当富贵人家的新鲜玩意儿。”
  介绍完徐韶此去的目的,见他下了车,小娘子挪过去,悄声问贺霄:“您老是用什么法子,让徐家大郎为您卖命呢?这差事看似跑腿,元家不是傻子,真传递消息起来,从山上掉下来个人,被野兽咬下只胳膊也难免。”
  贺霄学着侄女蜷缩的样儿,同样悄声回复:“他家老母和妹妹可还在元修家呢。若动乱时元修全家顾着自己跑路,遗弃的徐家人就托伯父我照顾着。
  且看他经历抄家之灾后仍存有鸿鹄之志,此子野心不小,通过传信往来观其品行,为我所用也是美事。
  放心让他跟去,伯父从不押宝在一人身上。”
  元绵流露出怜悯之意。“伯父,您对每个人都有所防备,这可不对,会没朋友的。”
  贺霄大笑:“小儿才认对错,大人只看利弊。这点徐韶都比你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所谓亲友,都只能陪你走过其中一段时光,世人终归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若能浓墨重彩记下一笔,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换车时,徐韶已在车内恭敬等候。
  问起徐韶为何不留在贺敬堂营中,他答,人人追忆方丞相,有谁提及徐延祖。方绪一死,清流歌颂方家为国为民,徐延祖身陷囹圄无人问津。
  花开花落,万物皆有归处,我徐府被抄,归处是何处?
  身不由己,相府亲眷寄人篱下。徐府大郎,不如自谋出路,重振功名。
  元绵细品贺霄说的茕茕孑立。二人各自望着窗外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