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梨村一别历历在目，今日又是离别在即。”宋道长笑盈盈地飘然而至，后面跟着抱剑而立的陆檀。
  “宋道长。”小娘子欢喜的无法言喻，提起裙子扑了上去。时香领路带着二人去院内说话。
  宋老道也开心啊，哎哟哟，这小娘子偏就亲近自己，他对着陆檀得意地使了个眼色。陆檀习以为常，哼了声，并不搭理。
  三人进屋入座，陆檀一点也不见外，找了个地儿盘腿坐下。他道：“你这祖母把你当眼珠子护着，方才被盘问许久，生怕你被人欺了去。就这皮糙肉厚的，哪来这般讲究。”
  这陆檀存心找茬。元绵看在宋道长的面子上忍了，背过身去不理他。
  只听宋道长及时开口道：“时间紧迫，贫道长话短说了。
  去了绛州安分些，不过以你跳脱的性子，怕是隔三岔五又生出事端咯。”
  “我才不是惹祸精，老道你是门缝里看人。”小娘子不服，一个两个都数落她。
  “十万马家军集合南下了，等你们明日也离开了，宫里着手救人。”
  老道提及宫里，小娘子猛然想起遗漏了重要的一位亲人，孙连庆，顿时羞愧难当。“道长，如果陆国公救出来后，是与你们去往无量山对吗？”
  “然也。”
  “微衍道长，在陆鸣离宫这件事上，孙内侍出力几分？”
  陆檀嘴角挂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这莽撞丫头，算盘倒是打得响。“不可或缺。”
  元绵郑重行礼，恳求道：“事发后，孙内侍必将受到牵连。请二位将孙内侍一并带去无量山吧。”
  孙连庆有手有脚，趁乱出宫好带的很。宋道长正要应下，陆檀挡在面前，板脸问道：“先算算旧账如何？把你从花梨村开始的委托算清了，再谈谈带走孙连庆的待价。”
  “一开始你又没报价，跑河西寻人的是宋道长，与你何干。
  再说了，你们去救陆国公，卖力气的是孙内侍，护他出城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真想要报酬，陆国公本人就是取之不尽的金山。
  微衍道长整日惦记着黄白之物，实在辱没无量山威名。还是宋道长最仁义了。”小娘子黏在宋道长身后仗势欺人，对着陆檀不屑地做鬼脸。
  这些日子堵在心里的烦闷，一股脑发泄出来。元绵冲口而出后，就有了后悔的意思。陆檀对她挺好的，有好几次亏得他提点，少走了几步弯路。小娘子只有一丢丢看不惯他摆出一副好为人师的样子罢了。脾气上来，偏就倔上了。
  厚脸皮的小白眼狼！陆檀本意要挟，反被将一军，无言以对，闷声甩手道：“这事要管你管，老子不干了！”
  这两孩子怎么在节骨眼上闹开了。陆檀也是，与个小娘子赌气作甚。老道犯愁啊，揪了揪胡子，这边稳住再劝那边。
  “绵儿啊，微衍师弟一句玩笑话别当真。你的事，他上着心呢。你离开花梨村，他连压箱底的匕首都给你了吧，这可是初入山门时，师父送他的。”
  “呃，拿人手短，好说，好说。”有了台阶，小娘子自然能屈能伸，再说，对着这张百看不厌的脸蛋儿，也气不下去了。她笑眯眯地捧了杯茶过去。
  “绵儿性子急，绵儿知错了。小道长宽宏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嘛。那孙内侍的事儿，就麻烦您一并上心了。”
  陆檀心里堵啊，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啊。
  他撇过脸去不买账。元绵委屈地扭过头望向宋孝茵，见老道点点头，喜滋滋地放下茶碗，坐到老道身边继续听他说话。
  宋孝茵收起笑容，正襟危坐道：“若你去了无量山，一辈子虽平淡些，却能安稳度日，少受奔波困顿之苦。
  百年元家自成一方小世界，家族蒙祖荫常青不败，族内人心纷杂，深不可测。南北动荡一触即发，你虽避开战乱，又趟入家族浑水之中。
  长公主为你考虑长远。她大半辈子没出过皇城，眼界局限于皇城。送走你，是为了让你找到人性的敦厚，而是不是此间的市侩。只是元家名声在外，她未必对元家底细摸得透澈。
  你我相识有缘，既然决定去了绛州，记住安之若素，甘之如饴，求仁得仁。”
  “老道。”这番话，听得元绵酸滋滋的难受。岁月无情，人心易变，宋道长是让她守住本心。
  “求仁得仁是对自己的底线。若有人胆敢欺负你，也不必留什么情面，无量山不敢打包票，洞明观还是可以出手的。对吧，师弟。”宋道长可没忘记，一旁陆檀那小子还在赌气呢。
  分别在即，陆檀正是心野好动的年纪，琢磨着回无量山清修不是滋味。师父常说山中不知岁月老，壶洒棋半已黄昏。这小娘子有趣在于率真，可恨在于脸皮厚。即便这样，回到山中与牛鼻子道士们相处，还是无趣的很。
  她偶尔冒出的想法与这世俗格格不入，陆檀决定放下身段，以兄长的口吻劝她一劝。“皇城事毕，陆鸣去了无量山醒来最好，醒不过来万事皆由长公主定夺，这是无量山还给陆鸣个人的人情。孙连庆这人值得尊重，恰好刚长公主委托孙内侍跟去照顾陆鸣，也算顺道。
  现在就剩下你的问题。乖巧而轻浮的智慧不可长久，踏实沉淀方能走得更远。
  我不知从前教导你的云姨是何人，有一点在你身上无从体现。你总有种跃跃欲试的好奇心，总想着去干预尝试未曾触及的事物。
  有些事能尝试着学，有些事性命攸关，一动不如一静。望你去了故香书院遇到的先生，不仅仅教你如何长进，还能教你如何甘于平凡，趋于平淡。说实话，绵儿虽看着比同龄人伶俐些，并非有天赋慧根之人。”
  前半段小娘子还感动着，后半段直戳她的痛处了。明说她是个有点小聪明的平凡人，好嘛，她还真是。
  看着小娘子从憋得腮帮子鼓起到偃旗息鼓，陆檀心满意足扳回一城。
  基于元绵态度良好，陆檀抛出个甜头：“年底无事，宋师兄又要出去游历的，我便陪他去绛州过年。”
  宋道长纳闷，他啥时候说过，且他一个邋里邋遢的老道士，出门需要人陪吗？元绵则是雀跃不已，两眼弯弯，笑得露出七八颗参差不齐的缺牙。
  正说着，时香来报，听小沙弥说娴安公主一家上山了。
  娴安公主的驸马是祭酒宋孝茵。宋道长脸上露出的神情，同松陵公主提起宋孝茵的神情如出一辙，满脸轻蔑不屑。元绵很是好奇，宋祭酒在花梨村受人敬仰，夫妻和睦，难道此人另有文章？
  “宋道长，我记得宋祭酒是你本家堂兄呀。”小娘子托腮问道。
  这丫头自己的事不管牢，尽爱瞎打听。“你都要离开了，娴安公主府的事不听也罢。都是些陈年往事，你又不和宋家人打交道。”
  “你不是宋家人嘛，我当然要关心下啦。”小娘子好奇心被浇灭，并未放在心上。
  说起宋家人，陆檀倒想起一事。“元大儒暗中筹谋朝臣西迁一事，虽是定计不久，时间一长，免不了旧臣内部生出罅隙，会分化出主张西迁与主张留下两派人。
  其中闻家已和方家撕破脸，闻释也在帮马家拉拢旧臣。宋孝茵这趟上山不简单，估计意在长公主的态度。此人是出了名的两头草，他那边不得不防。
  没见骨头，都是好狗。幸而马百战南下，这帮旧臣还不到作妖的时候。”
  宋道长点头。“是啊，西迁并非易事。陆家握权已久，旧臣中也有归顺降伏之人，譬如那闻家，哎，人心不可测矣。
  尤其在陆鸣送出宫后，陆晟势必调回马家军，马百战一旦回来恐生事端。
  这一来一回，元大儒顶多只有个把月时间。”
  二人担忧甚多，便不打搅小娘子，匆匆忙下山，各自部署去了。
  第二日清晨，镇国长公主一行离开源昭寺。
  赵王之女陆潋姝城郊泪别长公主，远赴绛州故香书院求学。坊间猜测，今上有意拉拢元修。如果陆家真的把赵王之女嫁去绛州，便如当年元修做松陵驸马，元家虽不出仕，但为陆家培养饱学之士，是为两全之策。
  今上之女陆敏心身在皇城不免触景生情，随堂妹同去绛州，入住到元家家庙中清修。
  同去的还有元大儒之子元念与孙女元绵。听说元大儒家的小郎君因父母老来得子分外溺爱，顽劣不堪。元家家学博大精深，夫妻俩希望送了小郎君去本家能重塑秉性，早日成材。
  一时间，长公主府与松陵公主府上的孩子们皆远行了，各种说法让人匪夷所思。
  城门口的凉亭边上，八辆马车阵仗颇大。
  元念正扑在松陵公主怀里哭得眼睛、鼻子通红。一旁站着宋琅嬛，提着个包裹频频望向城门。“公主殿下，好像是县主他们的马车来了。”宋琅嬛不禁上前，朝着城门使劲摇手。
  松陵由两个嬷嬷搀扶，缓慢起身去迎。元念赶忙收住鼻涕眼泪，生怕在大侄女面前掉面子。
  “好孩子，对不住你啊。”元绵下车见到松陵，时隔几日，走路摇摇坠坠，想必先前一直硬撑着等元修回来。
  小娘子紧紧回抱松陵，道：“祖母，因这次变故，绵儿不能侍奉膝下，您要多保重身体才是。绵儿从小好动，这次也算得偿所愿，去到皇城以外的地方长长见识。”
  “真是放心不下你们两个猴崽子。贺献脱不开身，已派人送信给贺刚，他会直接从奉原赶去绛州照顾你们。能带的，祖母都给你俩带上了。
  书院那边打点妥当。你祖父多年未曾回去了，你们到绛州就住元家二房，当家的是你伯祖父元铮。念儿手抄了元家的家谱，一路上让他慢慢说与你听。”松陵公主又重申元念太小，托她平日里照顾些这个元修独子。
  宋琅嬛不舍挚友，小包裹里塞满了她做的小物件。元绵与元念离开了，松陵公主府里没了学生，虽说松陵公主再三挽留，宋先生还是决定带着女儿回到花犁村教书。元绵悄悄告诉琅嬛，若是遇到危险就求助方家佑言。
  车队渐渐驶出官道，在南边与西边的交叉路口，一辆半新不旧的马车正如约等着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