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去留两难
作者:
檀意77 更新:2021-08-27 04:06 字数:5320
长公主抿唇不语,元绵也不回避她的对视。小孩子的脸蛋儿怎么长都好看,有了岁数后,颧骨慢慢突出,嘴唇也不再饱满,即便皮囊保养得体,骨相无法欺人。孙女若再小两岁看不出性别,会更像贺璋一些。陆莲华看得痴了,不免耽搁地久些。
小娘子心中打鼓,努力不让眼神闪烁。
半晌,长公主拉她过去坐下,略带责备道:“就仗着祖母只剩一你一个独苗苗,胆子越发大了。”
元绵笑得心虚,任由长公主帮她擦拭手心的冷汗。
“太有主意的孩子,不知是福是祸。既然你有自己的主见,那祖母同你商量。
现下不到去河西的时机。贺霄用人在即,你认为你过去那边有几分把握不被贺霄左右?若被利用,几分把握化险为夷?擅权谋者往往寡情薄义,嘴上说着善待碧云,转眼驱使她一次次卖命。即便参杂几分真情,也抵不过形势强于人呐。
无论你去哪里,祖母离不开皇城了,身边有谁全心护你?
绵儿,这个年纪,学好本事才是你该去做的。”
小娘子听出长公主语气略有松动,也知道话中的道理情真意切。她道:“孙女明白,实在放心不下云姨与方略二人。
您也看过阿略的信。他对云姨在奉原之事一笔带过,我估摸着云姨处境必有风险。以云姨的性格,但凡可以告知我的,不至于瞒我到现在,还是借阿略来信透露句落脚之地。
阿略就更不用说了,本就是死里逃生的孩子,一路北上伤了底子,小身骨还未调养好便急急去了奉原。如今他阿爷死了,跟着个白术先生又是贺霄的人。
孙女明知自顾不暇,却改不过执拗的脾气,辜负祖母期许了。”
长公主叹气,道:“倔脾气像极了你父亲。看似逆来顺受地被众人推上皇位,却执意把你的出生,瞒过了所有人。后来禅让一事,也许除了只忠心他一人的孙连庆,谁也不知为何他会下这个决定。”
小娘子想到贺璋头七那晚,孙连庆赶到花犁村的一席话,无不透露贺璋对她这个女儿的挂念。贺璋离世,留下一老一小无枝可依。她鼻间酸涩难当,再不见一丝痞气模样,搂着长公主脖子默默垂泪。
心头肉哭的可怜,长公主心更加柔软。她劝道:“听祖母的话,现在的形势啊,我已力不从心,越来越看不清了。趁着眼还明,耳还聪,尽快护你离开皇城。
碧云养你长大,这份恩义祖母记下了,看贺霄用得着她且尚存真心,将来我们总有回报的时候。
祖母没见过方略小郎君,听你说起,他也是极好的孩子。只是他背后牵涉甚广,奉原不说,贺霄和元修个个盯着他的身后的利益。托你保管的盒子,必然与他祖父秘密相关。若你放心不下,便让他与你同行吧。你们姐弟好好静下心学个三五年本事,那时候再去找碧云,祖母也能放心许多。”
哭过的眼睛如水洗一般,小娘子动容地看着祖母,祖母答应的事必然能做到。“祖母,到时绵儿先要来找您,把您接出这四方皇城。
我去,就去故香书院。无量山可以逐步远离是非,但孙女不能。您与云姨身在漩涡中心,阿略的家仇未报,我岂能安心在外闲庭漫步?”
“那就依你,我的绵儿主见有了,将来本事也有了,祖母便对得起你父亲了。”长公主乐呵呵的语气哄着小娘子。
“孙女还有一事相求。”元绵恳求道:“云姨的事,孙女想离开皇城前再见一回贺霄。”
祖孙俩定下去向,陆莲华心头略微一松。
把方略送往故香书院,这事要与元修、贺霄好好商量。花大血本讨个人过去,且这人即便跟着孙女离开,他日也必踏入这纷争之地,实在得不偿失。罢了罢了,小郎君身家性命都托付给孙女,只当遇到困境时给孙女留条后路吧。
第二日,藏在花犁村阮家的鲁伯收到元绵吩咐后立刻动身。赶路小半月,从皇城带了个包裹回到奉原。见四周无恙,一转身钻入羡仙坊西侧后门。
羡仙坊是江南一带最大的销金窝。前身不过是间小小酒坊,因其酒酿的比别家精纯,且老板舍得花心思布置,临湖而建,四周郁郁葱葱,雕栏玉砌中透露着风流别致,不久成了文人雅士的吟诗作对的好去处。
风流人物一多,自然受了权贵的追捧。传闻吴王身边两亲信之一的内侍官高定中,其侄子高简小将军便是这羡仙坊的靠山。
小酒坊可了不得,十余年间,摇身一变,掌柜的从个糟老头变成了美娇娘,几亩地扩成了五十余亩,成就了如今的羡仙坊。
坊主孟醒是老掌柜孟长牧的闺女。孟老经营有方,可惜膝下唯有一女。有人不明为何孟老狠心让嫡亲女儿做这抛头露面之事。孟老却答,人心隔肚皮,招个入赘女婿不知其真心。既命中无子,小娘子便是亲传,不如让女儿守着这产业,也比闺阁女子过得自在。
孟醒坊主长相清水寡淡,行事落落大方,与之交谈易让人心生好感,见之忘俗。莫要让坊主随和的样子迷惑,时下也有女户外出营生,但能撑得起销金窝,须得掂量下自身斤两。且她与高简私交甚密,谁不知吴国横行的高小将军是孟坊主的入幕之宾呢。
羡仙坊内有三个园子,分别挂匾是雨、雪、雾。
雨既水,聚水生财,自是赌场。雨园是最后划出来的园子,迎头赶上成了羡仙坊油水最肥沃之土。无人敢打雨园的主意,宫里高内侍的私产,这生意在皇家眼皮底下过了明路。
雪园为饮酒品茗之地,本为风园,因谐音奉原,被高小将军改为雪。这一改,孟坊主给了高简好些日子脸色看。高小将军不明孟坊主之意,听风有声,不足为奇。听雪别有一番滋味,不落下乘。孟醒并未解释,高简便当她是小女子心态作罢。
有话叫云里雾里,孟醒坊主自接手羡仙坊后,偏爱这刁钻的雾字。雾园非一般烟花之地可比拟。园中即便是甘愿以色事人的姑娘,多少会些识文断字,有个一技之长,更能红袖添香。
说到雾,不得不提云字,一云一雾,孟坊主本属意这二字。既然雪园名称已定,她便将雾园内一池塘命名云池。
财、酒、色三样俱沾,奉原城内一家独大。
这其中出了三位大家。
首推孟醒坊主,她为良籍,不在卖笑之列。况前有高小将军,后常得宫内召见,众人与她打交道自然尊重有礼。孟坊主擅香道。焚香乃雅事之始,焚香净气后,或抚琴,或写字作画,或打坐,或下棋,只要孟坊主出手,四周便是飘渺怡然,澄心净怀。
杨柳知,杨大家腰肢柔软如柳,极具坚韧,尤擅胡旋舞。回裾转袖若飞雪,左鋋右鋋生旋风。世人学舞只是姿态轮廓,岂能得如此饱含韵味。杨大家的发色与肤色比起周遭偏淡,却也不是五官深邃,身量高大的蛮族。她长了副江南女子的水灵面孔与玲珑身材。有恩客猜测,杨大家应来自边陲小镇,家中有与蛮子通婚的习俗。
叶泣弦,叶大家精通音律,各类丝竹信手拈来。听她抚琴奏笛如身置其境,听得懂她营造的忧伤与欢欣。分明曲里藏相思,恍然曲终是过客。叶大家脸盘子圆润,眼若乌梅含情,笑起来俩梨涡憨态可掬。她不似杨柳知孤傲善感,时常调侃二人名字若是互换,才能应了这人如其名。
都说文人相轻,三位大家性格迥异,心气高颇高。至今无人能说动三位同台,把那香、舞、乐融为一体,享受人间仙境般至高乐趣。
雾园内,一个眉清目秀,有些白的剔透的小郎君,接过鲁伯的包裹不肯撒手。
“不要着急,这里人都打发出去了,没人和你抢。慢些走,大夫说了几遍了,莫要跑得太快。”絮絮叨叨的正是消失已久的阮碧云,现在应唤作孟醒坊主。
小郎君既方略。
在方一帆救出牢笼,不治身亡后,他被白术先生带到了羡仙坊。大抵年纪小,劳心劳力掏空了身子,听了方一帆去世的噩耗,直挺挺昏了过去。好在气候慢慢暖和起来,又有孟坊主细心调养,小郎君看着羸弱些,脸上恢复些生气。
“姨母,我们快些回去,是阿姐带来的。”因元绵的缘故,方略理所应当地沿袭了花犁村的辈分,管阮碧云,如今的孟坊主叫姨母。坊内只知道孟家表亲有位体弱多病的小郎君来投奔,一直在孟坊主的雾园内将养着。
孟醒心中也欢喜,不知绵儿托鲁伯带来何物。只是略儿的状况让人揪心,她能做的都做了,心结只能慢慢解。托鲁伯送到皇城的信未经白术之手,这事贺霄迟早会知道。知道便知道吧,她自己迂回在两股势力中间出不去,希望能保全两个孩子是安全的。
方略脸上难得透出红晕,目光清亮,一丝不苟地打开包裹,映入眼前的是一封厚厚的信,两瓶密封的药丸子写着固本培元,一本手抄的《香典》与两只安神香囊。闻到一缕熟悉的幽香,是在花犁村时元绵用惯的。方略抬头,见孟醒翻着《香典》,早已眼眶湿润。他忍住心中渴望,把信恭敬地递了过去。
孟坊主拿帕子压了压眼眶,拉着方略坐在身旁,拆信与他同看。
“姨母,阿姐是想让我一同去故乡书院吗?”
孟醒点头。“你有何想法?留在奉原终归踏不出羡仙坊。”有些话,她对着方小郎不便开口。
白术先生,也就是陈辞,是贺霄在奉原统筹大小事务的幕后推手。陈将军一家侠义肝胆,虽为贺霄做事,念着她旧时相识,在不影响大局情况下,有些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况且略儿聪慧,陈辞一门心思想收他做徒弟,自然不大会为难。
贺霄不同。孟坊主太了解贺霄,对于方一帆留下漕运秘线,他势在必得。方略留在奉原无非两种结局,要么利用完价值弃之,要么培养成第二个贾达控,一生为他所用。
难道这位河西王没有真心?不,他有,仅限于他能给得起的范围。他就是有这种本事,让人心甘情愿地与他等价交换,或是被他气度与抱负折服为他卖命。可哪来的等价,博弈到后来成了赌徒心理,陈家便是付出太多,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支持这位陈家儿媳的后代,却与陈家血脉一毛钱关系都无。
再说方略留在奉原,最大的不妥便是她的绵儿。这孩子极少对人上心,一旦上了心就想纳入自己羽翼下去护住。从前是千方百计地托人去河西找她,现在多了一个弟弟。把方略送走也好,一来他可以劝住元绵避开贺霄,二来方略有个净心之地可以养身,高简对她新来的外甥过于上心了。
“姨母,我去绛州,您不必担心阿姐,我帮您照顾好她。”方略脑袋微垂,长长的睫毛遮住目光。转而他提出条件。“略儿身负奉原方家的血海深仇,誓要将那贺励啖肉饮血。白术先生说我像贺霄,便学贺霄蛰伏一隅。此去绛州山高路远,略儿不愿从此成为耳聋目瞑之人,想留下鲁伯在此,来回传递消息可否?”
孟坊主只当他天真,先劝他养好身子才是正经,接着问道:“鲁伯是有几分本事,可他毕竟上了年纪,一人来回疲于奔波不说,就差给人当活靶子了。你不是说皇城方家有几人见到过鲁伯,知道前脚鲁伯进了羡仙坊后门,后脚谁从大门踏入,至今还在雪园打探吗?”
“谁?”方小郎疑惑,难道被小陶和方就山发现了?当初遣了鲁伯去皇城送信,除了让阿姐安心,托她保管物件,最主要是方略躲进羡仙坊,鲁伯隐匿皇城。方一帆死,方略犹如惊弓之鸟,他要把身边信任的人藏好。
“方绪嫡长孙,方佑行。”
“他来做什么?”
方略忌惮贺霄,因为阿爷曾将方家太多秘密暴露给了贺霄,不保他会生出觊觎之意。
对于元修与方佑行则是极大失望。掏心掏肺视为兄长的方佑行,万贯家财双手奉上的元修,他们仅留下两府管家来处理阿爷营救一事,怎能不让方略心寒。
即便是花钱雇人,巨额财富可让江湖死士倾巢而出。即便方绪之死让方、元两家焦头烂额,他们也是欺他年幼,打着国事为重的名义敷衍了事。方略也只从中悟出个道理,有气节的门阀贵胄难道死绝了,大多都是各扫门前雪,只做锦上添花,哪来雪中送炭。生死攸关之时,唯独能靠的只有自己。
可恨他年岁尚小,人微言轻,任由人摆布了去。方略从此暗下决心,有负他一次之人,再无真心相交的可能。
“姨母,要麻烦杨大家打发方佑行了。
您无需担心鲁伯单打独斗。阿爷留下的旧部,一部分是白术先生在联络,剩下的有些鲁伯已接上头。若是不方便鲁伯出面,他自会安排好人手与羡仙坊传递。
至于去绛州,那是元修的地盘,略儿想向河西王讨个人。”
“谁?”这次轮到孟坊主好奇了。她爱屋及乌照顾方略,相处越久越知道陈辞评价的深意。回头找机会,单独写封信与绵儿好好说道。
“白术先生。”
“不可能,他离不开奉原。”孟醒想也不想否定了。陈辞一走,奉原往河西传递消息的暗部谁来接手,况且一旦方小郎被迫交出漕运暗线名册,贾达控紧盯着北边,南边大抵还是由陈辞接手。
方略一如既往地不肯死心,他能说动元修带他南下,也得试试能否从贺霄手里要去一个人。他起初想的是孟醒,带上她,阿姐必会欢心。但她是人尽皆知的孟坊主,消失后,高简会找,贺励会查,对贺霄而言百害而无一利。
白术先生不同。方小郎看得出白术对他的重视与喜爱,仰仗这点,说服白术本人多了几分机会。至于贺霄那边,只听方略道:“白术先生若是今晚回坊里,我便去找他说这事。既然名为师徒,哪有远离幼徒,不尽教导之责的师父呢。
阿姐信中说,长公主出面向河西王讨人,若是我因白术先生不肯去了,河西王岂不是无法兑现承诺。承诺兑现不了,他从长公主那里讨来的好处自然也得还回去。”
孟醒觉得分量不够,她道:“既然元修已站队,你去绛州,依旧在贺霄眼皮子底下,送你去个两三年也无妨,顺手在长公主手中捞笔好处。
你是认为陈辞一直隐于幕后,跟着你去绛州也是人不知鬼不觉吧。他与贾达控二人是贺霄的左膀右臂,即便长公主利诱再大,贺霄也不可能自断一臂。”
“姨母,那是从前。”方略毅然说道。“您说元修已站队,这就意味着河西王多了可用之人,且不止一人,是一大帮旧臣。形势日渐明朗,那陈家除了白术先生,另外两位也到了正面出来的时候了。
阿爷说因势利导,顺势而为。河西王羽翼已成,若我提出漕运之事只因信任白术先生,带走他是为了让他教我熟悉漕运事务,可行?”
“你要想清楚,一旦交出漕运暗线,贺霄会不会让你跟着学,就要看你的造化了。”孟坊主有预感贺霄必会欣赏这个孩子,不过同类相吸,也有同类相食的时候。她嘱咐方小郎好生休息,晚间带陈辞过来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