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佑行与长公主之间的谈话，元绵并未参与。反正晚些时候，祖母定会叫她过去一齐用斋饭。
  果然，他一告辞，长公主身边的老嬷嬷过来唤人。却见屋内陆敏心也在。
  “请祖母安。请表姑安。”照理说，元绵算是贺璋的庶女，陆敏心算得上她的嫡母。可怜一根独苗苗，长公主想着法儿抬高孙女身份。思来想去，见陆敏心对元绵态度冷淡，索性按照娘家的排序，让小娘子称嫡母一声表姑也不算乱了辈分。这孙女的身份安排，暂且看看。
  长公主疼爱地搂过孙女，嘘寒问暖道：“昨儿睡得晚，今天补觉可睡足了？白天吃了些什么？春日里笋子鲜嫩，多吃些能长个儿。不许挑食，香椿一口都没动。”
  小娘子猫儿似的，享受祖母轻抚着背。“吃一丢丢，可能是动了一小筷看不出。好祖母，那味儿闻不习惯。大和尚做的笋丝汤好喝，尖儿嫩的很，可惜这儿不能吃肉，汤里加一只老母鸡就更香了。”
  陆敏心难得开口，摇头道：“俗不可耐，竹笋本就为山珍，何必再让油腻浑浊其原有口感。悲哉世上人，甘此膻腥食。”说罢，继续转着手上得佛珠串，也不理她。
  “肉有肉的滋味，即便膻腥如鱼、羊，若加些香料，烹制得当，鲜美异常呢。”元绵吞了吞口水，山中什么都好，就是味蕾寡淡。她与陆敏心唱起反调，“表姑是仙女，吃的那叫精贵。绵儿少不得要满足口腹之欲，五谷杂粮吃得，大鱼大肉也食得。吃饱了才有力气胡搅蛮缠。”
  小娘子嚷嚷着要吃肉，长公主搂着孙女笑不停，心中那个想法越加坚定。
  陆敏心也不生气，虽面上依旧淡淡得，伸手触碰小娘子的眼皮。嘴里呢喃道：“真真一张不讨饶的嘴，若不是这双凤眼，看不出半点表兄的影子。”
  元绵没有避开，只觉心酸。她的生母看似得到皇帝宠爱，若非生下她离世，也注定了下半生隐姓埋名。这位嫡母与皇帝青梅竹马，唯一所出夭折，还因生父利益熏心，差点自刎。如松陵公主所说，世道太平，女子不易，世道艰难，女子活路更少。富贵之家尚且如此，民间之苦难以相像。
  长公主有些欢喜，陆敏心愿意迈出第一步，那以她磊落的性子不会亏待了元绵。
  三人简单用了些斋饭，两个老嬷嬷沏了茶，出门守着。
  陆莲华左右两边看了看孙女与儿媳，极其不舍。道：“方佑行不来，我也会去找元修。实际上，祖母是先找了陆檀，今日再与方佑行交涉。
  绵儿，你们离开皇城吧。”
  小娘子傻了，整个人愣住，只有泪珠子在眼眶直打转。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一而再，再而三的认识陌生人，好不容易熟识交心，又辗转被送去新的环境。
  究竟她是这个地方的过客，还是他们是她生命中的过客？
  “莫慌，莫慌。一切有祖母在。”小娘子不经事，陆莲华舍不得孙女吃苦。“不是你一人离开，到时候敏心，还有潋姝都会陪着你一起离开。”
  元绵眨了眨眼，意识到不对劲。“祖母，要去哪儿？那您呢？是不是同我们一道离开？”
  “绵儿先听下去。
  日子舒不舒心虽是人过出来的，也与周遭环境密不可分。这四方城内浸染着争权夺利，勾心斗角，留下你只能蹉跎岁月，迷失了本性。我的孙女，花骨朵都还没绽放呢，祖母得为你做长久思量。
  乱世中，暂离纷争的清净之地还有两处，且这两处之人与皇城联系密切，你去了也多得照顾。一处是无量山，也就是陆檀清修之地；另一处是故香书院，元大儒的本家。
  这两个地方，你挑一处尽快过去。别担心那边不适应，祖母会帮你们三个打点好的。
  去了那边才是正常得日子，好好学些自保的本事。等皇城局势稳妥了，祖母便过去找你们。”
  元绵不知为何，听出些生离死别的意味。小娘子瘪着嘴哭道：“您莫要哄我。若孙女一去，归期无定。而祖母身为镇国长公主，关系到陆家兵权，如何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脱身？
  不去，孙女陪着您不去了。皇城乌烟瘴气又如何，只要在您身边，孙女学坏不到哪儿去的。”
  陆敏心摩挲着佛珠，沉思良久道：“母亲，我留下吧。陆晟不会对我如何。”
  “怎么你也跟着胡闹。”长公主无奈呵斥。“今日这事必须定下。你俩听着，没有力挽狂澜的本事便要学着听话。你们离开，长公主府能少些后顾之忧。
  绵儿，人心多变，你大伯贺霄可不是一诺千金的正人君子。贺霄现身，以攻打奉原做投诚大襄朝廷的表态，短时间内他会配合我们救出陆国公，我也会助他取信于陆晟。
  接下来呢？贺霄制造南北摩擦，朝廷为平息战乱定派出马百战。虽有孙连庆从中协调遣走马家，指不定马家也乐意打仗。江南富庶，马家贪得无厌，越打他们捞得越多。
  而贺霄要复辟，挑事后他会抽身，南北之战损失越大，他越有利。
  你们若是不离开，一旦开战皇城必有动乱，长公主府自顾不暇了又要顾着你们。
  还有敏心，你觉得留下来能应付接下来的局面？
  莫要天真，速速定下去向。”
  元绵不甘心。祖母一心为她，一人留在吃人的皇城里遮风挡雨，她们却在世外桃源里逍遥自在，于心何忍。“祖母，您也说了自顾不暇，不如我们一同离去，他们要兵权，给他们就是。没有谁比您更好地教导孙女，孙女只想留在您身边。”
  “痴儿说梦！敏心，你选。三日后都得走！”长公主用力甩开孙女的手。不争气的小东西胡吣，若交了兵权给那群狐狸豺狼，如何能保障她们三人在远方安然度日。
  她从前过惯了尔虞我诈的日子，如今是回到从前的生活而已。
  陆敏心敬重这位姑母，了解这位婆母。她拉开元绵，帮她擦了擦眼泪。“若去无量山，绵儿和潋姝的身份问题便能隐去，从此归入陆檀师父的门下，多了个靠山。那儿顶多清苦些，不一定吃得到肉，且不知收不收女徒弟。”
  元绵刚哭着，听到吃肉，噗嗤一声喷出了鼻涕，这陆敏心记仇得很。
  “没见过这么不修边幅的小娘子。”长公主被两人逗乐，接过帕子亲自帮小丫头擦鼻涕。“两边各有利弊。无量山如你所说清苦了些，但毕竟是道家清修之地，少些世俗之扰。看陆檀的样子，营救顺利便是报了恩，无量山不会再干涉朝堂之事。
  故香书院声名显赫，各地名门贵胄求学者多，能学的本事不少。书院可知天下事，虽保持中立，也牵动了各方势力的关注。百年元家有底气，却不知骨气还能延续几代。”
  看样子，祖母与各方私下通了气，离开皇城之事已成定局，挣扎无用。元绵垂头丧气地说了声随意。静静等待祖母的发落。
  “你回屋细细考虑，敏心留下再说会话。”长公主叹气。
  待元绵离开，陆敏心问道：“无论去哪边，您在皇城势必受一方要挟。虽是把人往坏处想了，可这些年斗来斗去的，不就是我牵制你，你恐吓他嘛。”
  “敏心，我老了，今后的日子望得到头。每一日做些什么，掐着手指头都能算出来。你们的日子还很长，未来尤可期。
  无量山也好，绛州也罢，毕竟受了人家的庇护，给些好处也是应该的。”
  “可您......我们三个都去了，只留您一人，也没个贴心说话的。还有时不时发作的头疾，您总顾虑那么多作甚......”陆敏心哽咽，她儿时常承欢陆莲华膝下，后二人成为婆媳辅佐贺璋，她是最舍不得长公主的人。
  长公主笑笑，反过来宽慰她：“林嬷嬷不是还陪着我呢。你把她女儿常蓉带走吧，她跟了我一辈子，她女儿也从小服侍你，总得给常蓉寻个安逸的好人家。
  潋姝这孩子心气高，心眼多了些，本性却不坏。只要远离了她那糊涂爹，有你看着我放心。陆家不肖子孙多，好歹要保住你们姑侄俩。
  绵儿心性未定，看着行事天真直率，内里心思剔透，你别被她扮猪吃虎给骗了。刚来山上那会儿，本想着亲自教导她，璋儿九泉之下也能安心。如今，只能指望你护她周全。
  敏心，别怪璋儿了，错在当年我硬要撮合你与他，明知他待你如妹妹，也明知你不愿嫁入宫闱。宣帝去后，璋儿羸弱，姑母实在无法，自私地与娘家人联姻，对你和璋儿的恳求视而不见。
  姑母如今能做的，只有在皇城帮你们守住一隅之地，可好？亏欠璋儿的，亏欠你的，姑母慢慢弥补你们。”
  陆敏心泣不成声，在贺璋死后，第一次彻彻底底地发泄着包裹起来的悲痛。
  已是二更，桌上摆着方略托人送来的信，以及那个神秘的盒子。元绵盯着灯芯的眼睛十分干涩。恍惚间，她彷佛看见碧云姨对着她笑。
  其实还有一个地方祖母没说，那便是河西。
  河西是贺霄的地盘，相对南北混战，西边偏远，听闻这些年与西北的沧漠部落也相处融洽。那晚贺霄说想送她去往奉原，这事触动了祖母的神经。祖母不提，应是怕她被贺霄利用，毕竟她骨子里留着贺家的血。
  可比起那两个地方，她确实想去河西。只有到了那里，她才能打探到云姨在奉原做什么，有无危险。她也能通过河西王，尽早见到方略，顺道去会会方略新拜的师父白术先生。
  祖母希望她一生安稳，但她心有记挂，无法割舍不知安危的两个亲人。
  元修与贺霄密谋旧臣西迁，或许她能借此机会说服祖母。
  小娘子提起防风灯去开门，却见林嬷嬷刚好捧着披风过来，候在屋外等她。
  再进祖母厢房时，陆敏心已离开。小娘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决计软磨硬泡，实行不要脸行动。
  “祖母，我想好要去哪儿了。”
  “哦？说说看。”
  “我要去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