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春寒，回暖没几日竟下起了雹子。恰这日方就山从奉原赶回。
  方承执、方佑行父子赶忙请元修过府一叙。
  “奉原出了乱子，南边严查风声紧。贺刚暂按兵不动，只收拢了三处联络点，在江南等待时机。”方就山简单说了下来时情形。
  方承执问道：“怎会如此？可查明原因？”
  方佑行同时问：“阿略祖父救出不曾？他又如何了？”
  元修示意父子俩稍安勿躁，只听方就山继续汇报：“伪帝下令严查，正是因救方一帆这事起。
  你们离开后，我与贺刚商量对策，统共六人扮作江湖游医，混在郎中队伍里入狱诊治方老爷子。一旦内有动静，贺刚在外接应。原小瞧了闻家大郎，派出的盯梢是幌子，贺刚的动静被他探晓。四个暗卫身死牢中，终将方老爷子带到门口。
  贺刚未到，我知情况有变，方一帆目测命不久矣。此时来了另一波蒙面之人，其头目武力不在我之下，人被他们中途截胡。
  我们的人在奉原城东躲西藏，三日后坊间传出方一帆病死的消息，贺刚仍在核实。”
  元修感叹生死有命。后下令：“查！方一帆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贺励费尽心思？与你们抢人的那波是何方势力？还有，让贺刚把已收集的钱财与联络人带回来，其余联络点不必动了。”
  元修咳嗽两声，想起闻家人，他道：“贺刚若回，就山你就呆在奉原吧。闻家大郎务必要消失的人不知鬼不觉，闻家威胁极大，现在就怕刚寻得的盐铁联络点也已暴露。出发前让敬堂拨一批精锐带过去，脸生的最好。”
  方就山遵命。
  佑行主动向元修请命：“外孙跟着就山叔再次南下吧。我有些不放心方略？”
  “方略如何了？”元修问道。
  方就山迟疑了下，抬头禀明：“这次行动通知过小陶，让他看住方略呆在山上。行动前并无异样。行动失败后，等我赶到方家别院，除了昏迷的小陶，其他人一概不见踪迹。
  小陶醒后交代，山上来了一位神秘人，他刚靠近些，便被人打晕下药。
  此人也许与劫走方一帆的是同伙。”
  元修看向方佑行：“希望不是闻家人劫走的。方略除了盐铁一事，可还告诉你别的？”
  佑行摇头，又记起一事：“他托我送一块羊脂玉蝉给绵表妹。二人姐弟情深，那块玉送出之前我也仔细看过，应无大碍。”
  元修有悔说不出，他低估了方一帆的价值。
  方略肯定不会去故香书院了。若方一帆真死了，那小子就是至关重要的人物，悔不该送走元绵，有她在，不怕方略不回来。
  方佑行何等细腻，事关方略，见元修神色愁闷，也有愧疚。
  他轻声劝道：“自奉原回来，从母亲那里得知长公主与绵儿的关系。当时祖父离世，佑言重伤被抓，外孙心中发誓必要为祖父与弟弟报仇。
  送走表妹，错在佑行私底下推波助澜，未免过于急功近利。因恨闻家害死了祖父，便与绵儿说了不该说的话，劝她以大局为重，找长公主帮助两家渡过难关。
  危急时刻推出孤女，佑行处事令人心寒。明日，外孙去趟源昭寺向绵表妹赔礼致歉，也去看看佑言是否安然。”
  这孩子懂事的过分，什么责任、错处都往自己身上揽。也好，方略与元绵似乎都依赖这位兄长，孩子之间的心事就让他们自己去处理吧。
  元修吩咐：“就山，等佑行从源昭寺回来，后日你们赶紧动身去奉原。
  还有佑行，切不可辜负两府期望。方略要找，不能忘了南下盐铁与闻家人这两件要事。贺献曾提起，前几日有个大汉在打听绵儿下落，操着口音，莫不是方略派来的。这事你去源昭寺顺道打听下。”
  源昭寺内，贺霄等人已下山布局。
  元绵小憩醒来，有沙弥通报，一个叫时喜的小厮带了个大包裹上山探望。
  小豆丁几日不见元绵十分亲近。接过递来的青团，就着果子露，边嚼边说：“阿姐让小的给您带了三套换洗衣物，问您在寺里住得惯不，是否让她上山伺候？这是元小郎给您的话本子，说山上闷了看着消遣。
  花犁村还是没有阮娘子的消息，不过公主府闹出些动静，松陵公主得知您离开了，把金枝郡主狠狠骂了顿。就是她差小的上山来看您。
  还有方家大郎，他也一道来了。说先去长公主那儿请安，一会儿在方二郎屋内等您。
  这是阿姐给您的信。”
  时喜放下糕点，用衣角擦了擦手，被元绵眼珠子一瞪，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怀里取出那只老檀镯子递给元绵。
  元绵心想，时香真周到，把传信的物件都送了出来。取出一张巴掌大的纸，上面密密麻麻写了字，却一眼看到徐小娥夜会徐家大郎几字。
  临近晌午，时喜要先回去复命。她嘱咐时喜下山时主意安全，让时香安心呆在绣楼里莫要出去。元绵的体己让时香莫要舍不得花，徐小娥能帮则帮，莫要给公主府添乱就成。
  源昭寺是皇家寺庙，香火旺盛，招待贵人用的素点颇具名气。元绵喊过一个小沙弥，去灶台装了三屉让时喜带去。“甜的给元念，咸的给松陵公主，剩下一屉你悄悄带去给小娥，她定招呼你和时香一块儿用的。”时喜拍手傻乐，元绵再让他带句话。“与松陵公主就说，孙女一切安好，不日便能相聚。”
  见时喜兴匆匆下山去了，元绵转身去了方佑言的客房。
  方佑言已醒，身上因刀伤化脓仍余有高热。问了屋外候着的小沙弥，方二郎醒后极少开口说话，今日方大郎来了才说上两句。
  一见表妹，好好的一个男子汉竟红了眼眶。
  方佑行坐在床边喂弟弟喝了一大碗水。喝完朝着元绵哭丧着脸：“徐韶，还有营里的兄弟，是我冲动害了他们。我要取马百战首级为他们报仇！”
  “兵不厌诈，看来你还没学乖。”佑行让元绵打下手，拆了绷带重新上药。看得出，这位方大郎有些经验。“官宦世家并不苛求子弟与寒门去挤科考之路。白鹭书院的学子闲暇之余大多会练些拳脚功夫，舞刀弄枪谁也不娇贵，磕磕碰碰也是常有的事。”
  “哥，你下手轻点。”佑言嘶了一声，绷带黏住了伤口。
  元绵剪刀多余纱布，用温水敷了会儿，松动后拉开绷带，看的佑言直夸女子心细。
  三碗清粥就着一碟烤菜，一叠豆干马齿苋，佑言吃完便昏昏睡去。
  方佑行相邀：“表妹可要出去走走？”
  元绵点头，二人一前一后沿着廊檐转着圈。昨日开始先是雹子，后下大雨，空气里透着一股湿气。
  “也不知何时雨停。”小娘子走了没几步坐下，佑行站在边上伸出手接雨。
  他闲聊道：“北方的雨来的急去的快，不似南边淅淅沥沥的没完没了。”
  “表哥今日上山，不仅仅来看佑言的吧。”
  “嗯，也为探望你。”
  “别呀，我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有啥可看的。你我不必拐弯抹角，我定知无不言。”
  方佑言慢慢习惯了这位表妹的大放厥词，盯着她直打量，实则分辨是否存有芥蒂。
  他问道：“在长公主身边可有委屈？”
  “她是我亲祖母，怎会对我不好？”
  佑行低头苦笑：“是啊，应是我们委屈了你。”抬起头有些局促，摸了摸小娘子得脑袋，不知如何说下文。
  “不妨不妨。”元绵理了理碎发，抓着佑行的手，老气横秋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你要支撑两家，还要帮着祖父料理朝堂之事，半大的孩子很是不易。”
  方佑行再三作揖赔礼道歉，元绵虽防范心重，对着乱世中照顾过自己的两家人，那些小疙瘩早随着吃斋念佛消散了。
  佑行见表妹语气里少了疏离，开始托出南下计划：“我要离开皇城一段时间，去寻阿略。”
  元绵青筋一跳，分辨不出她与方佑行收到消息的时效，究竟谁前谁后。目露忧色问道：“你回来时不是说阿略呆在平经镇山上很安全。又有暗卫，连贺刚管事都在奉原，怎么他会消失了呢？”
  “是我们大意了。去救阿略爷爷时，未曾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被另一波人劫了去，连带阿略也被掳走。只是不清楚这波人与闻家大郎是和干系。”
  通过方略的信件，贺霄的谈话与方佑行刚才的说词，元绵心中理了下始末。
  方略将奉原方家的盐铁体己都给了方佑行，以此换得元修救方一帆的条件。这事元修只说救人，报酬不提。方佑行这些日子也未曾告知她细节。贵人事多，还是不便告诉她？
  他们离开奉原后，上巳节，阿略与白术先生相认。元修留下两家的大管事在奉原，方佑行也将营救方一帆计划告知过方略。如此，白术先生才能在此计之上加以利用，中途截胡了方一帆。
  其中闻家大郎就是个搅屎棍，扰乱了元修他们视线。
  待方略见到方一帆时，老爷子已死。他秘密差遣鲁伯北上送来一封书信与一个盒子，告诉元绵之前发生的事，只是并未提到身在何处。想来阿略应与白术先生离开了山庄，才有方佑行南下寻人这一出。
  盒子三面上了九道精致小锁，摇晃起来不辨声响。信件中特地说明盒子务必请姐姐亲自保管，万不可对人提及，也不要好奇打开。
  ......
  方佑行见表妹久久不语，怕她为了弟弟郁结伤神。关于南方大汉的事，更加问不出口。说道：“明日我动身南下，一有消息派人送至皇城。若阿略给你递了消息，你便去府上找外祖通知我。
  暂且宽心，他，必然还活着的。”
  方佑行一直陪小心，元绵勉强笑笑。
  这位大表兄人极好。相处近一年光景，无人不赞方家孙辈的大郎温和俊美，钟灵毓秀。同辈之间多爱黏他，因他举止待人如沐春风。家中女眷少，便对她这个表妹如嫡亲妹妹般宠爱，每得稀罕玩意儿，越过佑言、元念，先摆到她屋里。虽宠并不纵，若元绵出错，必受些教导。
  小娘子惋惜方佑行，有些话只说一次，她不愿欺瞒于他：“表兄肩上担子过重，两府的兴旺，祖父的仇恨，一旦元大儒扛不住，便会统统落在你身上。
  南下寻人，尽力便可。若寻不到阿略也不碍事，他自有他的去处。
  可惜你我二人的立场，从我认下长公主那刻起，便有所偏差。幸而是偏差，并不在对立面，或许这些偏差今后有修复的机会。
  许多长辈所谋之事，绵儿不愿插手。但我能做些量力而行之事，比如照顾佑言，比如看护松陵公主，或是帮你们之间跑跑腿什么的。”
  “你是知道方略在哪儿？”佑行惊讶，片刻了然他姐弟二人有过通信。
  元绵摇头：“他未曾告知，不过定然活着。且看你南下后，他愿不愿意主动现身找你吧。”
  佑行有些泄气，绵儿说了这些是没了芥蒂，可不知为何，他觉得离她越来越远。
  小娘子可不愿见到大表兄垂头丧气，她起身亲热地挽着他，往长公主厢房走去。
  “绵儿虽喜听四方琐事，但见识有限，考虑不全。不如你离开之前与长公主商量一番。虽你去拜见过她，想必未曾说起。听听她的建议，说不准让你茅塞顿开。
  回去让元大儒也去找河西王商量。你既南下，必要吃透了皇城信息再走。南北两头传信，中间隔着千山万水，盲目而行反做无用之功。”
  目前看来，元修、长公主，以及贺霄，都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摸索揣测各方动向。虽三人有窥一斑而知全豹之才，且意动联手，那元绵便顺手推动一把。推动越快，顾忌越少。
  “你不是说我们立场有偏差？”表妹变脸速度，让佑行措手不及。
  小娘子一脸无辜，眨巴下丹凤眼。“我也说了或许有修复的机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