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绵跳出往常所闻，把皇城世家捋了一遍，有些生疑。“您刚说了陆檀应被下了套，始作俑者最早可能是方相爷和元大儒吧。”
  “是。”长公主不急不慢捧了杯茶润润嗓。
  元绵明了。“祖母是恼陆檀病急乱投医。太姥爷被软禁后，他先去找了方绪。陆檀的盘算，即便方相爷不清楚，也能因势利导。就如小虫子撞进了方相爷织就大网中，反被方相爷活捉摆一道。您与他划清界限，实为与朝臣划清界限，不想卷入他们的争斗中。”
  陆莲华点头。小娘子能答对一部分，让她宽慰不少。“我的儿，长公主府摆在明面上的是五千精兵，顶多只能护主与突围。王将军是你太姥爷一手的亲兵，也是从原来陆家军内分拨出来的一支队伍，他们看中的是这支十万皇城禁卫军。
  王将军与我皆不愿皇城动荡。此时长公主府的态度就代表了这十万大军的动向，万万做不得站队之举。”
  “我懂了，即便陆檀与外界联络的行踪不出纰漏，但他是一触即发的战局火芯子。陆晟正等着他露出马脚，必欲除之而后快。一旦长公主府里接待了他，火势波及公主府。难道方相爷和元大儒蒙在鼓里？”小娘子有些不可置信。
  陆莲华道：“陆檀谋事是稚嫩了些。那俩老头稳坐三朝，顺手而为的可控局面呆久了，从璋儿禅让之后，二人行事连有差池。
  绵儿，远处看山，仙气缭绕。攀上半山，方知仙气不过是浓雾。多智近妖者千年一遇，方绪和元修老矣。”一个还已经老死了，陆莲华内心讪笑。
  小娘子还是念着元修的好，帮着说了两句：“祖母，元大儒从南边探查回来。又要保住皇城，又要防着伪帝，那么大年纪了，能做到这步也不容易。”
  “岁月催人老，人老越容易固步自封。
  又或许，他们心底还是期望贺氏子孙能重登大宝吧。”陆莲华流下两行清泪。元绵能体会祖母心里两难之苦。
  陆莲华见刚才的伤感引得孙女闷闷不乐，正皱着眉头担忧望向自己，不由心中一软。“罢了，谁不为自家打算，他们对你也算有过庇护。
  此番送你上山团聚，便是拿五千精兵做交换条件。元修虽未提出这兵权何用，近日必会造访源昭寺。还有那小子，我们等着便是，多想无益。”
  另一头，趁着暮色，松陵公主府的西院假山处，徐小娥跟着哥哥徐韶闪到假山后。
  徐韶一身粗布短打，脸上隐约几道被刮开的口子。
  小娥泪汪汪地取出帕子，里面裹着只块糯米糕。“哥哥你先吃点。阿娘和祖母就在前边的那排屋子，我们住着还算安稳。这个荷包你带上，我从元小娘子抽屉里偷，......取了点细软。将来会还给她的。”
  徐韶饿坏了，啃了口干巴巴的糕点，鼻子直发酸。他知道徐家处境艰难，但也不能让妹妹的品行留下污点。
  徐韶道：“小娥，荷包里的东西悄悄放回去。哥哥再不济，混口饭吃的本事还是有的。”
  徐小娥不想，但见徐韶态度坚决，把自己手上柳叶金镯摘下来，执意要徐韶收下。
  徐韶更加不肯，这是父亲出事前，送给小娥的生辰礼物。镯面脉络柔和精致，两端镶嵌了两颗碧玺，最得小娥喜爱。匆匆被人赶出家门，这应是妹妹身上唯一一件首饰了。
  “哥哥，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不拿去，如何撑到为徐家平反。”徐小娥受气包般嘟着嘴。
  徐韶小心接过，藏到怀里，打定主意帮她保管便是。“告诉阿娘别担心我。此后若没有我的消息，便是一切安好。”
  小娥问道：“你要回敬堂叔营里了吗？”
  徐韶摇头，道：“马家引蛇出洞，佑言已被我牵连。再回去不但我行踪暴露，还会连累敬堂叔。”
  “哥哥，那你也要告知下落，我不与阿娘说。小娥帮不上忙，好歹也让我知道你在哪儿......”
  见妹妹捂着嘴呜咽，徐韶何曾好受。徐韶最宠天真烂漫的妹妹，只得说了下步计划。“我被敬堂叔救下后，恰好元大儒来找敬堂叔议事。偷听到河西王与元大儒要在花犁村会面。明早开了城门，我便去河西王返程路上守着，等到他出现为止。”
  小娥皱了皱眉，道：“哥哥，这事您和元大儒商量了吗？”
  徐韶摇头。
  徐小娥只懂普天之下，皇帝老子最大。她急了：“河西王岂是好相与之人，你要公然与皇帝作对吗？且既然要投奔于他，为何不让元大儒或者敬堂叔牵线，也好让河西王看顾一二。”
  徐韶凄凉一笑：“小娥，这些大人物的弯弯绕绕你不懂。父亲出事后，有些事情我看透也想透了。不说方相爷已死，即便他活着，最多也就是保住徐家老小性命。这也是拿父亲的一条命搏来的，等价交换而已。
  若是由他们引荐我去河西，一来会忌惮我徐韶心大，难免在背后防备于我。二来河西王是会用一个无依无靠之人，还是盟友指派过去之人？
  生逢乱世自有一番闯荡的天地，河西王能沉寂多年，联手前朝老臣，说不准就是乱世枭雄。父亲从一介刀笔小吏摸爬滚打往上爬，我身为他儿子也会位极人臣，让你和阿娘有个依靠！”徐韶眼里透露出坚毅，少了太平日子时的圆滑世故。
  妹妹抱着徐韶痛哭了会儿，忽听见有叫唤声往假山方向传来，徐韶重重握了下徐小娥的手，转身翻墙而去。
  时香被徐小娥借口支出去，折回来发现梳妆屉内少了几对首饰。问了楼下的婆子，说徐小娘子不让人跟着，执意要去趟徐家人住的西院。
  时香提了盏小灯往西院赶，发现假山边透过月光，印出两道浅浅的影子，其中一道显得高大。心中惊疑，佯装弯弯绕绕地在假山前找人，口中轻唤，徐小娘子该回去梳洗休息了。
  见徐小娥双眼通红地从后边出来，虽擦了眼泪，依稀仍有几道泪痕。想起元绵临走前交代谨慎行事，便寻了个由头，面露担忧地迎了上去。
  “小娘子可是让野猫吓着了？春日里野猫野狗的尽往园子里跑，咱快些回去梳洗干净，一觉过后便不怕了。”
  “嗯。”徐小娥心中感念时香的体贴，想盘问些什么，又怕反露了马脚。索性乖乖地随她回了绣楼。
  这晚还有一宗。陆檀告知晋王世子陆寅，陆晟准备动手，皇宫内陆鸣危在旦夕。
  说到激愤之处，陆寅拍桌而起：“马百战投了陆晟，陆啸紧随其后，这三人惯会做表面文章。人人都道陆家人会养儿子，战场杀敌父子兵，襄州固若金汤的功劳全算在陆晟一人头上。
  祖父太重规矩，若不是长幼有序，我父亲才是嫡出三兄弟中最勇武之人。父亲却被他们撸了功劳不说，还在战场中了暗箭。
  现如今又想取祖父性命，禽兽尚有五常，人为万物之灵，岂无一德？逼急了老子就进宫跟他们拼命！”
  陆檀拍了拍陆寅肩膀，道：“逞匹夫之勇根本无济于事，白白赔了小命去做冤死鬼？就你这点成算，阎王收了都嫌占地儿。”
  “四叔你别尽说我呀，你可有好法子？”陆寅比陆檀大上三岁，喊起叔来一点都不觉得臊。
  不得不提陆寅遗传了其父，已故晋王陆霖的性情。
  陆鸣的子女中，长女陆莲华继承了陆鸣的好脑袋，次子陆霖继承了陆鸣的骁勇善战，慷慨大气。长子陆晟成日里黏着马家，陆鸣自然随手带上陆霖共赴战场。
  陆寅出生后，因其天生比同岁小儿力气大，颇得陆鸣喜爱，刚学会写名字便被祖父、父亲拎去了军队大营。军营无女子，小小的陆寅拉了裤子大哭也只会惹一群糙爷们嘲笑。就这么摸爬滚打过了几年，这家伙变得不拘小节，平日里最看不惯酸腐儒生。与文邹邹的世家子弟置气时，嘴上总挂着句“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陆寅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湘王四叔毫无成见。军营里的男人，大凡有些头衔的谁不背着自家婆娘在外偷腥。祖父好本事，老当益壮得了个幺儿。
  再说陆寅从小不喜惺惺作态的大伯与三叔，那两人也看不起只会憨笑的父亲。在陆寅心中，祖父天下第一，父亲天下第二。他的父亲可不笨，私底下教他大智若愚，要学会藏巧于拙。只可惜军功藏不住，父亲风头渐显时死于非命。
  这事是战役中的一个老兵不忍，悄悄告诉陆寅。陆霖中的暗箭并不是敌军射来，而是混战中，我方一个卒子射出的。陆霖中箭后，那卒子也在战场上被人杀死。靠着军营里混的熟，几番打探，终被陆寅发现，杀死卒子的那个人，在战后从陆家军调到马家的营里。
  陆寅最大的遗憾，是没遗传父亲的足智多谋。查到这里，他急哄哄向祖父告状，苦于证据不足，祖父正又为了禅让一事全力以赴。
  其实陆霖之死，陆鸣悲痛万分，私底下早就派出陆檀去查。
  是故，因查晋王被杀一事，这二人也不打不相识。陆檀初来乍到，渐渐陆寅玩到了一块儿。
  “你是真心担忧太上皇，这些事情才与你说。千万别被人套出话。近几日不许去找明月楼什么捞子花魁。”陆檀教训道。
  扁担搂柴，管的真宽。陆寅稍嘀咕两句，也知道轻重急缓，干脆应下。
  陆檀道：“从宫里运出个瘫痪的大活人实属不易。从前我想借着长公主之力，从禁卫军的部署着手，再配合宫里的埋下的几个线人，来个掉包之计。如今长公主这头毫无进展。”
  陆寅跳了起来：“我姑母岂是个爱管事的人，凶巴巴的，从小见她就发怵。不如这样，我去宫里拜见陆晟，拖住他一两个时辰，你趁空挡去把人带出来。”
  “听我说完。”陆檀甩袖踱步，示意对方安静。“昨日贺霄与元、方两家见了面，元修欠下我一条件，便是救出太上皇。”
  没听错吧，陆寅大感疑惑。“贺，贺霄，你说的是那个河西王？他来找这两家人做什么？难道是想复辟贺氏江山？这，祖父能同意嘛？”
  陆檀理解禅让过后，陆家人对执掌江山显得理所当然。他劝道：“禅让不出幺蛾子也罢，陆晟的行为已构成谋反之罪。江山之主本就不是他。
  你想想陆晟背后的马家军和刘家军，再想想危在旦夕的太上皇。若不联手贺霄，只怕我们见到太上皇时，已是一樽棺木了。”
  陆寅颓然，当上皇子皇孙时并无得意，即将要失去仍有股子落差。他问道：“那贺霄何时出兵？我们得尽快趁乱救人。”
  陆檀摇头，正因无计可施，他才找了武艺高强的陆寅。看这晋王世子火爆脾气，陆檀悔的肝疼。“元修明里暗里分析皇城局势，示意贺霄只要出兵攻打，一帮老臣必在城中接应。
  也把陆晟谋逆，陆鸣被困之事摆上台面，意思元修会说服是长公主和王将军，届时必会相助贺霄。
  可贺霄就是油盐不进，按兵不动，只谈朝臣西迁的计划。
  我已将陆晟准备动手之事告知元修，若陆鸣死了，他与我之间的盟约就此作废。希望能逼着他动用宫内所有力量，先保住太上皇性命再说。”
  好家伙，四叔竟敢威胁元大儒。陆寅豪气冲天，说道：“赔了小命也得救出祖父。四叔，我知道你手中有些精兵，晋王府府兵虽不多，加上庄子里的，也能凑足一千人。我没你聪明，你来排兵布阵，我就当你的先锋军，把小命交给你了，只要有几分把握都行。”
  陆檀从未被人如此信赖过，反倒是他常常把性命托付给宋师兄和师父。不能坐以待毙，他得想法子把这个困局解开。
  陆檀焦躁地拉开领口，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对陆寅交代道：“你去花犁村洞明观，找一位宋孝茵道长，让他避开所有人带你去见贺霄。你以陆家子孙的立场，表明现下陆鸣性命堪忧，且想除掉陆晟的大有人在，若贺霄愿意，可以借机得利。
  探探贺霄的口风，若他肯开条件，不许讨价还价，一律接下。
  我再拉下脸面去趟源昭寺，大不了又被赶出来。陆鸣生死关头，不信这次长公主还坐得住。”
  “好。”话音未落，陆寅一溜烟没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