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寸草春晖
作者:檀意77      更新:2021-08-27 04:05      字数:3661
  源昭寺厢房里,长公主领着元绵去见陆敏心。
  陆敏心面上淡淡的,也是,毕竟是丈夫和别人留下的孤女,却不是从自己肚里出来,她没什么理由开心。
  贺璋与陆敏心这对夫妻,可以说是相濡以沫的表率。二人自大小便是表兄妹,因着陆贵妃接儿时的她进宫作伴,懂事起陆敏心就知道自己会嫁谁,残留那点少女怀春的心思也随着相处的日子逐渐淡去。
  老百姓的婚后生活没那么多倚马高歌。权贵之家门当户对,媒妁之言讲的也不是什么情爱,大多是恩爱两字,你来我往的对家人付出,便是恩情占据了二人婚姻契约的最大比重。心怀恩情,所以陆敏心对贺璋是打心眼的珍惜,除了夭折的儿子,她鲜少埋怨什么,一面也可怜郁郁而终的丈夫。
  只是这个元绵,或者说是贺绵绵,既然贺璋要藏着她,何必突兀出现,徒增烦恼。
  她没心情应付这个丈夫的女儿,也不会无端端地去招惹祸害她,陆敏心找了个借口离开厢房。
  长公主挽了小娘子的手,道:“她是个身不由己的。”长公主断了让陆敏心接受元绵的心思,寻思着二人能相安无事,别心有芥蒂就行。
  元绵的心思不在小小的源昭寺,对陆敏心的冷淡毫不在意,她的思绪早已飘向昨日夜里,不知元修与贺霄的谈判进展如何。
  “绵儿,你说呢。”长公主见她心不在焉,好奇孙女的脑子在想些什么。
  元绵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表示刚才没听清。
  长公主叹气,反而问她:“小丫头心思太重,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整日里除了学堂,便是跟在母亲身后依样画葫芦地学治家。今后你跟着我一块儿住,那些人啊,是非啊,如前尘往事皆抛诸脑后。名字也给我改回来,好端端的贺家骨血,可不许别家得了去。”
  这如何使得,小娘子咬了咬唇,黏黏糊糊地撒娇道:“您瞧,我这身份是父亲弥留之际,托付元大儒换来的,可见瞒着这贺家出生是父亲的临终遗愿。祖母,我与您本就是世间血脉相连,最最亲近之人了,就不计较父亲这点心愿了吧。”
  长公主也不是非要她改回身份,唬了丫头回神后,想着能名正言顺地接亲孙女回府。陆潋姝那丫头养着终归有些情分,只是再亲近因着陆晟的关系,难免生出几分防备。“有些事情早有头绪,那时的汀兰一见你父亲,眼角眉梢都是柔情。你父亲并非决绝之人,匆匆将你母亲送出宫时已显端倪。只怪我初时揽权之心过盛,未曾把这事放在心上。若有你承欢膝下,璋儿或许还能有些宽慰。”
  看着五旬不到的陆莲华显出老态,元绵不自觉地与祖母推心置腹聊了起来。“若当时被人知晓母亲有身孕,宫内朝野那些个混乱局面,保不齐绵儿也落不了地了。您别懊恼,父亲藏着我的小像,每年一副,他是看着我长大的。父亲去后,那八张小像一并由孙连庆烧给他了。”
  长公主眼角湿润,儿子没了,她还得为孙女早做打算。“从你父亲咳血起,本想着潜心礼佛,总能让他渡过生死劫。怎料自此纷争不断,既我儿已逝,我也无心过问外头世事。
  只是眼下不同,我的绵儿还未长成。谁会豁出性命地保全你呢,连元修都把你推到我这儿谈筹码。可你这般留恋元家,那就和我说说你们如何打算。”
  长公主爱怜地摩挲着孙女的头发,等待小娘子接下来的回答。
  小娘子抬起头,一字一句认真的说:“祖母,我很想离开皇城。不说那三千大千世界,起码能去山清水秀之所悠闲度日。
  所有人在这十余顷的皇城中作困兽斗。就如当年您帮父亲掌朝时,一心相助他保住贺家江山,哪会想到贺家的气数将尽。斗来斗去,左右不过是此消彼长,也不知谁为谁做嫁衣裳。“
  这话一时倒刺激了几分陆莲华的心绪,才一会儿,不由嗤笑元绵的幼稚。“老气横秋地学什么夫子说话。才做了几年人,就想着隐逸避世。
  一则你还未曾尝过至高权力的滋味。有掣肘又何妨,登上顶峰,生杀大权在握。万千朝拜,一言九鼎左右他人命运。谁在乎你的品性,你的样貌,皇帝二字就是人间除神仙之外最大的敬畏。
  二则你也未到圣贤隐者的心境。不曾学有所成,不曾世间修行,一味只想避世,与山林莽夫区别无几。元修曾教过贺庚所谓君子的进退之道,以独立不惧,遁世无闷。
  我的儿,莫要心急,你还来日方长,先一门心思的长高了抽芽了。好的坏的,祖母陪你慢慢去历练,总有一天,你能独当一面了可好?”
  “好。”元绵听见胸口的石头块儿咕咚一声落定。松陵的好,是把她与元念打包,希望她长大后嫁入方家,帮衬元念;元修的好,是教她学识,培养她融入世家,关键时刻推出去拉些助力。所有的好都有先天条件在那儿。
  元绵可以认为,相安无事时,这两位老人待她是真心的,她还占了金枝郡主的小绣楼,得了个吃皇粮的县主头衔。还有方家,对待这么个小孤女,也能说是仁至义尽。
  至亲的血缘却是不说因果,不讲道理。至亲在大局面前不会拿你做选择,好的坏的都能包容。宽容待人的君子多,无条件包容你的人求而不得。
  元绵靠在长公主膝上,把她皇城中所见所闻,不加润色地讲着。陆莲华听得开心极了,小丫头脆脆的语气中带点鼻音,剑拔弩张的局势从她口里叙述出来,都如这变暖的春日,让她心里的冰冻点点化开。
  “元修可同你说过各方兵力?”长公主扶着孙女起来,帮她揉了揉蹲久的小腿。
  元绵这才感觉小腿发麻,腼腆一笑:“没呢,总感觉局势一触即发。您说若是与贺霄联手了,拿下皇城有胜算吗?”
  “他不是会做孤注一掷举动的人。说他另择高枝也不像。”陆莲华闭上双眼,回忆着从辅佐新君到禅让时,这帮人的举措,再把孙女见闻一结合,心里便有了底。
  孙女作为局中人,随着情绪牵动而臆测。她需要帮这孩子从最高处看清人心。
  “若贺霄洞悉局势,知道自己的斤两,必再韬光养晦藏匿几载。若他被元修煽动而攻,那元修才是收网的渔翁。可惜了,元修顺势设局,却输在与贺霄接触不深,不了解其秉性。
  宫内没有蠢人。这仗打不起来。
  元修与方绪结盟已久,各方明面上的兵力自有渠道打探。他清楚马、王、刘三家兵力。
  马百战接管陆家北疆一带驻地军后,加上其原有大大小小的营地,可调动的兵力算在一块儿,总数不下二十万人。其姻亲刘家十万大军,则总数三十余万。
  王家唯陆家马首是瞻,城中禁卫军以王家派系居多。陆晟若拿得下王家,等于坐稳了府兵十万。
  早年你皇祖父怀疑贺霄,我估摸着,他的底子应是陈家军剿匪未回的那两千多人,加上济世会收服的乌合之众。贺霄去河西十来年了,陈家军零碎战役报上死伤人数一万余人,即便是精锐,暗地里扩军速度远比不上皇城的军力。
  还有一点,即便王家退出战局,即便贺霄盖世谋略能打入皇城,马家定会狗急跳墙,怂恿陆晟铤而走险放了蛮子入关。别忘了栗疆之事。
  怕是连陆檀那小子,都被方绪和元修下了套。”
  小娘子听得心惊,对自己执迷于受人恩惠与代价付出的计算,实在惭愧不已。“那陆檀是怎么入套的?他也有兵权吗?”
  “说了莫要心急,沉得住气才行。”陆莲华手上的佛串轻敲孙女的榆木脑袋。“陆檀几次找我都为了见我父亲陆国公。哎,既然父亲没上位,我宁愿他一辈子都是安稳的国公爷。”
  “祖母,”元绵呵呵装傻,忍不住插话。“我沉着气呢,就是比较好学想问您,为什么是您父亲,而不是你们的父亲?”
  陆莲华岂能不懂小丫头那点心思,忍俊不禁道:“怎么,舍不得檀郎一副好皮囊?”
  小娘子拉着长公主的衣角连连跺脚。“您说的哪儿跟哪儿呀,才说到陆国公与陆檀的关系呢,再者陆檀与我是旧时相识。”见长公主不做声了,小娘子知自己失仪,赶忙认错。又把花犁村洞明观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长公主怅然道:“他终归是我父亲,在嫡长女身上花的心思,是几个儿子都比不上的。若他能活着出来,你得叫他一声外曾祖父,襄州习惯叫太姥爷。说到底,他是个可怜人。
  你太姥姥生怕妾氏们有孕,防了一辈子,却是精明一世糊涂一时,为这个湘王的出现回了襄州老家,誓不再踏足皇城。多年的夫妻情分,抵不过一次又一次的防范猜忌啊。
  陆晟更不必说,打小调皮还有国公爷揍他。见马百战对他屈膝讨好,十四岁便丢了学业,定要跟随马家去营里磨练。仗着世子身份在营里做做样子,尽钻营揽军功,排除异己这类不入流的事。外边皆传他每日看望重病的老父,他对国公爷能有几分亲近。
  他们都不了解父亲,甚至可能,不如陆檀了解他。那小子见过几回,先不论长相,说起父亲的语气已有不妥。且他的母亲可能是,......不说也罢。
  记得国公爷交给我五千亲兵时感慨,贺家子嗣凋零,陆家尽出鼠辈,奈何莲华不是儿郎。五千亲兵实出禁卫军,交予公主有违国制,望汝能尽早释怀,助为父一臂之力。若遇四面楚歌之境,汝可号令王将军听命,暗有无量山来人相助。”
  “所以无量山来人指的是陆檀和宋道长。”这次打断,长公主坐下倒水,元绵知道她想考校自己领悟了几分。“王将军与无量山一明一暗。陆檀的湘王身份,是无量山放到皇城的一个幌子。起初国公爷的设想,恐怕是想让陆檀引了众人视线,把皇城这潭水搅浑了。只是没料到陆晟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迫不及待对生父下手。导致陆檀在皇城根基不稳,敌友难辨。
  只是我不明白,国公爷定交代他能相信您,为何您总把他拒之门外呢?”
  长公主不急不缓地转着佛珠,笑得有些兴致。“把我母亲气回襄州,看他无头苍蝇般四处碰壁,岂不快哉。”
  元绵目瞪口呆,祖母有这闲情逸致捉弄个半大的孩子。
  长公主又道:“他的身份惹我不快是一桩,还有一桩,你再细细地想,他的问题出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