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后，陆晟单独留下马百战大将军。
  这位马大将军原是襄州望族马家的一个庶子。在襄州，最早是马家作为名门望族，香火鼎盛，一呼百应。家中嫡母明面上可不敢苛待了庶子庶女，传出去会被人指着脊梁骨说道。自然这位庶子也不例外，从小与族兄弟一同进学，一同习武。在马家儿孙辈中，不出挑也不愚钝。
  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到了陆鸣手里，陆家莲华成了魏宣帝最宠爱的贵妃，几个儿子为朝廷戍守边疆，军功赫赫。马家在襄州式微，继而陆姓一家独大。
  地方上有些能耐的，都以把孩子送进陆家学堂为荣，马家当然也往里边塞人。原本这机会轮不到马百战，只在一次马球赛中，他族兄从马背上摔下，马百战及时顶上，表现不俗，机缘巧合入了陆鸣的眼。几经战场，风沙磨炼，他同陆鸣成了出生入死的同袍兄弟。
  其实马将军原叫马文梁。有次战役艰辛，在沙漠中击败敌军后，陆鸣喝高了。庆功宴上，他豪迈地打拳吟诗“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第二日，这位马文梁即刻改名马百战，誓要同陆鸣一生并肩作战。这名字倒是改的让陆鸣心中大悦，马百战往后平步青云。
  大殿里，陆晟赐座马百战，看上去很是尊敬。
  孙连庆目不斜视，一挥手，领着一干内侍、侍女往二道门外听候指令。
  陆晟最满意孙内侍的一点便是识相。忠心耿耿的太监不是没有，真要论有本事又有眼色，深谙进退之道的可找不出几人。
  两人各怀鬼胎沉默许久。
  马百战率先开口：“陛下今日不该下令放了方家那小子。”
  陆晟阴测测地笑了笑：“马将军的意思是，朕连一个莽撞小儿的去留都不能决定了？”
  马百战有恃无恐：“臣不敢。究竟是天真莽撞还是筹备已久，再等两天，若有人认领那几个贼人的尸体，便可知晓他们有无说谎，陛下何必急于一时。”
  “马将军，您也要体谅朕的难处。”陆晟压下心头不满，仰人鼻息，只有先忍。“那帮老东西吵得朕头疼。徐家被抄闹出的动静过大，朕已驳斥文臣的谏言。这徐延祖虽无凭无据地污蔑马家铸币谋私，可到底是朝廷大员，有些事要徐徐图之。徐家的事还没完，你又抓来方家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唱对台戏，不免惹得那帮子老臣心寒，对朝廷来说也内耗过大。”陆晟心中实则早已生疑，铸币一事未必空穴来风。
  “陛下，微臣为您的江山操碎了心，花了多少心思才收服闻释，除掉方绪。当断则断！从闻释口中得知，以方家为首的前朝老臣可都在观望呐。只要您这位子稍有摇摆，也不知他们是向着您还是太上皇，亦或是贺家其他人。终归是有二心，又何必留着徒增威胁呢？”
  “这事暂且不提，另有要事得你亲自去办。”陆晟心里骂娘，当他三岁小孩，闻释用得着他去收服？马百战与闻释皆是得陇望蜀的小人，陆晟要的是文臣的人心，谁稀罕闻释那颗不值钱的黑心了。结果还气死了方绪，伤了陆晟与文臣的那点交情。文臣除尽，谁来牵制武将？把他们家都抄了，难道便宜你马百战？
  马百战总感觉流年不利。原想着陆鸣虽老奸巨猾，但也从大局出发，为人算是公允。做国公爷时已动过交兵权的念头，要不是马、刘两家拿着军功动之以情，哪来后面的一席之地。若是陆鸣当政后，必会逐步削减武将势力，首当其冲拿马家开刀，去实现他的瑞宁盛世。所以当陆晟私下找上他时，二人一拍即合，找准机会软禁了陆鸣。
  如今看来，陆晟当时答应的不收回兵权一事虽兑现了，却是个心大的皇帝，总想着压制朝臣一头。哼，也不想想他有没有那本事。
  陆晟清楚马百战要的不单是兵权，他要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大臣，所以明知会惹怒皇帝，也要拢住铸币权。他仗得便是现在的陆晟没实力废了他。
  陆晟着眼于坐稳皇位，他因父亲宠爱湘王妒恨于心，担忧陆鸣年迈昏聩，听信湘王立小儿子为储君，这才不顾后果急于夺位。后命胞弟赵王派人盯紧湘王。虽陆檀看似闭门不出，仍在多次行动中露出马脚，让赵王发现了他夜闯镇国长公主府。
  陆莲华是陆晟的同胞长姐，少时颇有几分姐弟情谊。陆晟踩着父亲上位，名不正言不顺。一来忌惮这位亲姐姐有陆鸣给的兵权，二来女儿向外，嫁于贺家几十年，对陆家的感情定然没有贺家深。
  得了消息，皇帝认定陆檀与陆莲华有首尾。当下他最挂心的，不是文武派系，而是哄着马百战除掉陆檀。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只要陆檀死了，找机冠上个弑杀亲王的罪名，削弱马百战兵权，那么他陆晟的位子坐稳大半。
  “朕得到线报，陆檀一月内去了两次长公主府邸。一次是在白日，被潋姝那孩子请了出去，后又半夜进了佛堂。这二人若是联手......”
  马百战暗自鄙夷，陆晟对胞姐都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虽天家亲情淡薄，也没有亲兄弟已登基，还帮同父异母的弟弟去谋反的道理。
  既然陆晟想做，马百战刚好趁此机会永诀后患。
  “陛下，湘王无非是有个太上皇做倚靠，他去找长公主势必说动她救出太上皇。”马百战把关键往陆鸣身上引。“长公主早已心如死水，唯有牵挂太上皇。您还记得换人登基之时，她闯入偏殿要见父亲。当时老臣拦着她，只让她远远一见瘫在床上的太上皇，再由太医传达无性命之攸，才把她劝出宫去。
  长公主毕竟是您的至亲，老臣也不愿她一时糊涂，帮助湘王乃至铸成大错啊。”
  陆晟摇摇头，为难道：“父皇糊涂，也不知陆檀是几时冒出来的，当年应早些接回陆家交由我母后教养，何至于生出后续事端。事已至此，长公主那边朕会再去敲打一番。朕再给你一道密旨，还劳烦马将军代为管教湘王，若他大逆不道，也别怪朕不念亲情了。”
  “何必兴师动众。”马百战走上前献计，“陛下您想想，所有一切的症结在哪儿？只要太上皇不在了，陆檀说动长公主的机会就少上几分。届时长公主悼念生父还来不及，陆檀也少了股联手的势力，想要拿捏他岂不简单。”
  “你是要朕弑父！”陆晟声音发颤，他是狠，还没到丧心病狂的地步。
  “陛下，图霸业，必有牺牲。”谋逆之初，马百战劝过陆晟痛下死手，结果陆晟把毒药调了包。马百战眼皮直跳，如果陆鸣被救，卷土重来犹未可知，但他马家满门的下场可想而知。“只要太上皇活着一日，就杜绝不了朝廷上下妄自臆测。王家是太上皇带出来的亲兵，当下因太上皇昏迷所以拥护了您，若他们知晓您是如何上位的，必会想方设法营救太上皇。而那些八面玲珑之人岂不会蠢蠢欲动，趁机作乱？”
  见陆晟神情动摇，马百战字字珠心：“微臣唯陛下马首是瞻，若说可用之人，您能身边还有刘家和赵王。一旦事情败露，不说王家起兵，那帮维护正统的前朝老臣也会倒向太上皇。若是有心之人再煽动了南边，届时群起而攻，危矣！陛下，您处境危如累卵呐。”
  陆晟咬碎牙龈，明知是马百战下的套，但有理有据，他无从下手。“他是朕的父亲！禽兽尚有五常，你是想让朕终身活在悔恨之中！”
  马百战此事态度放缓：“先君臣，后父子，陛下是顾念江山社稷而舍孺慕之情。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即便担上千古骂名，微臣愿为陛下分忧。”他考虑过，只要马家稳握兵权，由他动手并无大碍。杀了陆鸣，马家无忧，马百战才能睡个好觉。骂名？陆晟可不敢把这事捅出去，且正好递个把柄给这窝囊皇帝，省得他总疑心马家的忠诚。
  陆晟眼角湿润，心中默念，父亲你别怪我，儿子也是不得已。下了狠心后，陆晟也不是傻子，那就让陆檀跟着陪葬。“马将军，太上皇就交给你了。顺道也送陆檀一程，父亲走时才不会感到孤单。”
  “臣遵旨。”马百战得了默许，暗地里开始谋划借机铲除几个人。也该给那几个坏了他铸币好事的人松松筋骨了。
  孙连庆见马百战出来，一脸谄媚地迎了上去。“马将军辛苦了，奴才已命人备下轿撵送您出宫。”
  马百战打心底瞧不起这群阉人，连个男人都不是的东西，大营里最低等的小兵都比他们有血性。这点脚程对整天操练的将军算不上什么，不过孙连庆此前一直伺候着陆鸣，虽被调到了陆晟身边，太上皇寝宫由他徒弟在安排。
  坐上轿撵，马百战喊了孙连庆过来。“孙内侍，太上皇近段时间可还好？”
  “一切如旧，并无变化。每日都有御医请脉，药也照常吃着，就是不见好啊。”孙连庆恭敬地答道。
  马百战问道：“是哪位御医，每日几时过去？”
  诸如此类又问了几句方才离开。孙连庆看不见轿撵后，琢磨了顺序，转身向皇帝去汇报马将军的举动。只听陆晟淡淡回了句“知道了”，便无下文。
  孙连庆隐隐感觉不妙，却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谨慎起见，他借每日探视太上皇之际，吩咐徒弟注意最近的诊脉之人，又让陆檀的探子把马百战与陆晟的情况带出宫去，寄希望于陆檀，能发现点蛛丝马迹。
  陆檀深谙马家底细，听完探子汇报，刚写给宋师兄的信被揉成一团。
  不好，他们要对陆鸣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