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每逢佳节便失亲(上)
作者:
邰滩澜 更新:2021-08-26 21:20 字数:3200
不夜城办起五代剑王礼,除了掌门高层开心,城中百姓自然也有不少的好处。正值年中盛夏,大红灯笼就挂在门口,家家出来买上鞭炮礼花。少有百姓记得大劫难前过年的习俗,这数十辈传下来,也就记得个悬红鸣炮的模糊记忆。这老俗也不知从何溯源,只当是大事喜事时候的庆祝礼节。红灯笼和新桃符在门上一贴,配上不夜城的靛青瓷砖,直有种乡土气息上涌,不过对于死气沉沉的林海原都城来说,确实是加了不少活泼。
对于城门口满身伤痕的浩墨来说,色彩和装饰绝对不是影响心情的关键。
体内的殷在几天前就已经耗尽了血海的能量,在殷最后一声微弱的呼应之后,浩墨的世界就真的只剩下了死寂,他只是凭着一口气在行走,也只是为了活着捧起地上不真实的雪花搓搓粘在眼皮上沉重坚硬的血污。
雄城不夜,是一座没有城墙的雄城。没有城墙,自然也没有城门。
城边上游曳的剑门骑兵就是整座不夜的城墙,随着剑王礼来临,剑门骑兵组成的防线更加密集,将外城团团围住。
这样的兵力,导致山涧口夜界被激活时,封锁夜界的兵力严重不足。随着夜在林海平原上的倾泻与扩散,封锁线已经被拉扯至二里一哨。夜目前还没有总攻迹象,但是如果还没有兵力支援,山涧以东至移山动海,恐怕是要完全让出去了。
剑门和掌门为了剑王礼顺利进行,不得不让战事暂时搁置,封锁消息。导致不夜城中银甲骑兵没有一人知道真相。
外围骑兵看到满是血污的少年踏上青砖,忽视一眼,吴东来身为这一队的队长,翻身下马,右手扶着剑柄慢慢的对着浩墨走过去,上下打量着浩墨。
吴东来搭眼一看,就浑身不舒服的感觉。浩墨身上恐怖的伤势无疑是让这身经百战的骑兵队长也要掂量掂量!下垂的手臂上无数条血痕,指节血肉间依稀可见的白骨,单是肩膀上的撕裂伤结出的血痂,都已经不是正常的紫黑色,是透亮的鲜红色,可以看出里面还在不断的出血。
浩墨依稀听到周围闹市的声音,神情恍惚,好像是回到了家门口的街道,想起了老王的包子。他已经没有力气了,最后的一口气终于也被这闹市的气息打垮了,身体摇晃不止。
吴东来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去问一些例行的问题,看到浩墨那虚弱的样子,快步上去扶住了少年,他却不敢让这身体贴在银甲上——他实在是不知道这具身体上还有哪里是完好的。
“廷锡,先把他带到伤营去。”吴东来对着副官摆摆手。
元廷锡小心的牵着马过去,早就看清楚这伤势的他靠近之后也是不敢喘口大气,生怕这人就这么散了:“我的天,这伤怕是这两步马上颠簸都守不住啊。”
吴东来小心的把浩墨转给元廷锡,一敲元廷锡的头盔:“这事不简单,这人必须要活着,千万不能就这么死了。这可不像是在雪原上遇到个狼群这么简单,你看这伤还透着夜的味道。”
元廷锡小心的揽着浩墨,油绿的剑意把银甲与浩墨隔开,他朝吴东来凑了凑:“老大,会不会是开战了?”
“别瞎猜了,再拖一会,我怕这人就没了,这人醒了,什么都知道,现在什么都……”
元廷锡没再说话,看了一眼自己的马,又看了一眼怀中不分男女的浩墨,心中好好掂量了一下,朝着吴东来顶了顶头,扶着浩墨就踩着青砖朝城内走。
“慢着,这小子要归我们慎刑司管,我们要把人带走。”
刚刚牵过缰绳的吴东来皱了皱眉,右手把头盔提下来,对着来人点头行礼:“张侍郎。”
张裕扬没有理会吴东来,叫住元廷锡,示意身后几个慎刑司的当差去把人接过来。
“吴队长,这事你可担不起责任,人我们就先带走了,没什么事你们就继续巡城吧,在下不打扰了。”张裕扬捋捋胡子,似笑非笑的说道。
吴东来自然没有为了一个伤员得罪慎刑司的道理,对方这么说话已经是给足了自己面子,也没道理不应下,微微低头道:“张侍郎请便。”
张裕扬一摆手,浩墨就被慎刑司的几个小差扔到木制的手推车上。
“你们小心一点,他可经不起这么折腾!”元廷锡看到小差如此待人,气的眉毛都有些歪斜。
“廷锡。”吴东来瞪了他一眼,“不得无礼。”
元廷锡一敲盔甲,算是行礼,掀起头盔,一口唾沫吐在青砖上,气冲冲的把自己的马拉走,看都不看张裕扬一眼。
“张侍郎,这人伤得如此重,怎么还能触到你们的霉头?”
“吴队长,这人要是进了伤营,让这旁人瞧见了,你可就惹出大乱子了。今日要不是我手下人发现的及时,你们这队骑兵怕是保不住了。”
“上面有什么事情瞒着?”
张裕扬瞪一眼吴东来:“有些事,你我心里都敞亮的很,不该问的就别问。”
“张侍郎教训的对,改日再答谢张侍郎。”
张裕扬一拂袖子,拐进无人看见的小巷子里去。
“这慎刑司就是一群走狗,如今连个病号也要和我们骑兵司抢,抢人居然还出个座下副侍郎,也不怕走多了路管多了事跌了辈分。”
骑兵中小声嘀咕着,吴东来挎着头盔勒住缰绳翻身上马,边戴头盔边说:“你们看刚才那人像是什么伤?”
一队骑兵霎时沉默,只有元廷锡自己在捋着马匹的鬃毛若有所思。
“廷锡,你看的最真切,也最熟悉伤病,你来说说那是什么伤?”
“是……”
元廷锡刚要开口,一股骇人的气息悄然入体,让他浑身一震。
“是狼伤,千真万确。”
“这事到此为止,任何人不得再私下议论。”吴东来转身向着雪原,不再言语。
慎刑司作为剑门的审判机构,除了地面之上的公堂之外,还有地下的监牢。明面上各门的治安署用来关押的收押所,无非关一些偷盗之类的小贼,能被关进慎刑司监牢的贼,要么就是修为高到一般的平民治安官几十个都打不过,要么就是把作恶这件事干到了登峰造极的境地,干到了能让社会动荡,连和平都撼动的境地。
可无论是哪一样,很明显都和死里逃生徒步百千里的浩墨扯不上关系。
在浩墨第一次醒来时,周遭一片黑暗让他以为自己瞎了,或者干脆已经死了。
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浩墨在黑暗中摸索着,摸到了冰冷的墙壁,他想要扶着墙壁站起来,刚一用力,身上响起咔咔的脆响,麻木之后的疼痛随着一声声脆响涌上来,让浩墨痛不欲生,而脱水严重的他却只能在喉咙里发出呜咽的低吼,无力的浩墨又跌在地上。
“你醒啦?”
隔壁牢房响起瑟瑟的爬行声,伴随着一些干草被压碎和推开的声音,这嗓音干涩无力,听起来像是皱瘪的破锣,唯一可以判断出的就是这人很老,且很虚弱。
浩墨倚着墙壁,避免任何动作,呜呜咽咽的仰头哭出了声。
“嘿呀,我说你这娃娃,哭什么哭,这慎刑司把你关进来,还能让你死在这里不成?”老人倚着木笼的笼壁,听着隔壁浩墨低声的哭泣。
“我看他们抬你进来的时候,你这混身的伤,可不是上头这群走狗打的,倒像是……”老人透过黑暗盯着浩墨,浩墨循着声音也看了老头一眼,“你不用这么惊讶,在这呆久了,一只萤火虫飞下来在老夫眼里也像是个大太阳,你这伤是夜魔挠的吧?”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既然进来了,就别想着出去了。在这呆着也不算差,老夫我呆在这黑暗里多少个年头,好不容易等来你个娃娃,我只希望你别是个哑巴,不然这大眼瞪小眼,还不如老夫自己在这儿呆着,饭也不能分给你个废物一半吃。”
这时候,下来监牢的门突然开了,阳光照进来时浩墨看到老人驮着背,两条腿在地上拖着,灰溜溜的朝着离自己最远的角落爬去。
“你们俩,这是今天的饭食。”下副侍郎站在下来的梯子上,手一挥,两盘粗制滥造的菜食落在了两个牢房里。
“还有这药,是新来的那个。”一个瓷瓶直接落在浩墨的饭菜盘子上,插在饭食里。
“这娃娃手脚全废,你让他用头上药不成?”老头蜷在角落,用残缺的袖子捂着眼睛。
下副侍郎不理会,走上台阶,关上了监牢门。
一片黑暗中,驼背老头又瑟瑟的在地上爬动起来,可以听到他吞食饭菜的声音。
黑暗中他瞪着眼睛看到浩墨艰难的倚着墙站起来,重重的在墙上扭动摩擦,难听的撕裂声充满了安静的牢房。
驼背老头看着浩墨把身上的血痂一点一点的蹭掉,直直的向前倒下去,一头砸碎了放药的瓷瓶,眼前的少年像是蠕虫一样爬过去,在饭菜和药粉上面翻滚。
看不清颜色的药粉接触皮肤以后发出煎炸食材时一样呲呲的响声,浩墨翻滚着,时不时舔着地下散落的饭菜,和着泪水一并吞下。
牢房中瞬间变得热闹非凡。
煎炸血肉声,瓷片碎裂声,咀嚼吞咽声,少年低泣声,群响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