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碣石山上
作者:千江一叶舟5      更新:2021-08-26 19:41      字数:4290
  海风猛烈地吹着,卷起万千海浪,呼啸着狠狠撞向岸边悬崖与礁石,发出隆隆的声响。纵是粉身碎骨,亦百死不悔,层层叠叠,前赴后继着。
  悬崖之巅立有一六角亭,是为“沧浪亭”。一面义旗高高树着,上书:诛弘贼、清君侧。
  亭中有一人,着玄色衣裳,负手向海,头微微仰着。虽看不清形容,背影却颀长挺拔,迎着海风,如岩石般屹立着。上有风云翻卷,下有惊涛拍岸,天地之间,仿若只他一人。有人侍立在侧,右手反执宝剑,年纪二十上下,目光沉静,面色如玉,亦如雕塑一般定定站着,动也不动。
  玄衣人便是上官清。他手中轻拈一支银簪,反复转动着。这银簪长约摸三寸许,顶端花瓣桃花模样,栩栩如生,甚至连花蕊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枝干盘根错节,仿若是真的经历过风雨的桃干一般沧桑。他身侧侍立之人,正是王元长。
  又不知过了多久,有两条人影一先一后跃入亭中。先至那人道:“禀盟主,水无渔、苏皓、徐中立部,大败赵廷芳!”后至那人也道:“禀盟主,王元厚、陈子林、汤僧达部,大败司马括!”
  上官清微微笑着,便又有一人飞奔而来,拜向他道:“禀盟主,宋尚书、颜宪子、林老梅部,进逼京城,今已不足三十里!”
  “盟主,大功将成了!”亭外亦立着两人,一人身形微胖,正是刘余弟,一人身形瘦削,便是谢棠。二人皆恭恭敬敬道。
  彼时黎明将至,海上也渐渐蒸起雾气,大半碣石山便笼罩于海雾之中。旭日乍升,碣石在破晓阳光映照之下显得缥缥缈缈,似幻似真。上官清置身其中,胸中陡生一股豪情。
  便在此时,却见风云突变,一时间飞沙走石,吹得众人睁不开眼。狂风许久才停,天色却阴暗了许多,沧海亭的檐瓦早被吹落在地,砸得粉碎。谢棠面色陡变,道:“盟主,风吹檐瓦落地,此为不祥之兆!”
  余者心中亦是惊疑不定,只有上官清不为所动,当机立断道:“成大事者,必有风雨相从。檐瓦落地,何足为惧!”
  “那人是谁?”有人眼尖,看到山道一道白色人影飞奔上山,身形曼妙轻盈,很快便到了上官清跟前。上官清看清来人,道:“烟兰,你来作甚?”
  “有人送信与我,说是公公大人的遗物,让我务必要转交于你!”秋烟兰一身风情皆在眉眼,只是此番眉头深锁。她又道:“那人自称姓贾,我再他问名姓来历,他再不肯说,留下信便离开了。虽不知真假,只因是公公遗书,我便不敢擅自作主,只有来找你!”
  上官清正要接过信来,谢棠挡住他道:“盟主,当心有诈!”上官清微微一笑,撕开信封,原来里面还套着一个信封,写着“吾儿上官清亲启”的字样。上官清心中一窒,那字迹正是他父亲晋宁公亲笔所书,便急急拆开来看。不看还好,一看之下,上官清遽然变色,喃喃道:“怎会是这样?”
  他又细细看了两遍,恨不能看出伪造痕迹,却是失望了。那封信,确实是他的父亲、晋宁公上官隽亲手所书。上官清缓缓抬起头,身形晃了晃,只看着周遭众人,失神笑道:“莫非,我错了?”
  众人不知他为何有此一说,皆极好奇信中所言。蓦地,上官清大叫一声,口吐鲜血,直直向身后倒去。
  王元长眼疾手快,赶紧扶住他,眼中既惊且痛。便在此时,有人冲上山,高声吼道:“不好了,弘逢龙座下鹰犬率官兵杀上山来了!”一时之间,山上各处火光顿起,中军大旗露出一个“弘”字,又涌起万千喊杀声,不知来了多少官军。前有檐瓦落地,后有上官清昏迷不醒,又遇官军剿杀,群雄个个身经百战,功夫过人,无奈一时之间群龙无首,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谢棠看急向刘余弟道:“无人知晓盟主在此,是何人走漏了消息?”刘余弟默默摇了摇头,只看了看秋烟兰。秋烟兰愣了愣,失声道:“莫非……是我?”
  王元长拔出宝剑,架在她脖子上,怒道:“我们早便怀疑你的来历,本有除你之心,奈何盟主倾心。看如今这情形,必是你引来官军,便是盟主护你,我也饶你不得!”说罢,高高举起宝剑向秋烟兰刺去。秋烟兰躲闪不得,只有高呼上官清救命。
  正在此时,上官清突然醒来,已然不极制止,只奋力抬手握住王元长手中宝剑,鲜血便顺着剑锋流下。此举吓得亭中诸人大惊失色,王元长赶紧将剑一扔,顿首道:“盟主,你这是为何?”
  上官清道:“此时不是内讧之时。弘逢龙虽围攻碣石,好在诸路大军得胜在即,咱们应尽快与他们会合。”
  王元长道:“盟主说得极是。”又看着山下官兵,只向谢棠道:“我去挡住官兵,你们保护盟主离开。”说罢冲下山去,上官清要叫也叫住住。
  王元长很快便被潮水般的官兵围在阵中,上官清心下焦灼,浑身却酸软无力,只好向谢棠、刘余弟道:“元长势单力薄,不是官兵的对手,你们先去接应他。”
  刘余弟看了眼秋烟兰道:“盟主的安危要紧。”谢棠也点头称是。
  上官清镇定道:“你们放心,但凭这点官兵,还不能奈我何。”
  刘余弟与谢棠本自不信,只看上官清脸上的血色渐渐恢复,也不疑他,且他二人本自担心王元长,当即道了声“是”,便冲向阵中。
  官兵越聚越多,秋烟兰道:“夫君,我扶你走。”说罢便要搀起上官清,他却纹丝不动。秋烟兰心下诧异,上官清苦笑道:“烟兰,我走不了了。我……我中毒了。”
  秋烟兰道:“你便是中毒,也不致走不了啊!”话一出口,秋烟兰便知失言,见上官清只直勾勾瞅着自己,直是心慌意乱,忙道:“我……我是说,夫君武功盖世,寻常毒药能奈你何?”
  上官清仔细地看着秋烟兰,柔声道:“你怎知我中的,只是寻常毒药?”
  “你……你是疑心我么?”秋烟兰便知上官清起了疑心,颤声道:“夫君,请你相信,我不会害你。”
  上官清暗自试了试内力,只觉凝滞沉重,根本提不起半点劲来,当下闭目喘了口气道:“能将我害到这步田地的,不是你。”
  “你说甚么?”秋烟兰惊得跌坐在地上,道:“是……是谁?”
  话音才落,她便听得一阵张扬清脆的笑声,循声望去,亭外立着个鹅黄身影,正是苏灵儿。苏灵儿缓缓走进亭中,冷冷看着上官清,道:“毒是我下的!”
  秋烟兰眼中含泪,恨道:“夫君待你如亲妹妹一般,你竟下毒害他,你良心何在?”她又看了看混战之中的王元长诸人,道:“你暗害夫君,就不怕老四族拿你问罪?”
  苏灵儿冷笑道:“你拿四族威胁我?哈,却也不想想,弘逢龙的人马,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
  秋烟兰惊道:“原来是你走漏的消息!”她见苏灵儿兀自笑着,便知所料不假,高声道:“你也是老四族的人,为何出卖夫君,出卖老四族?”
  苏灵儿却不再理她,只向上官清笑道:“被人背叛的滋味很难受罢!”上官清抿唇不语。秋烟兰急道:“苏灵儿,解药呢?交出来!”
  “他活不了啦!”苏灵儿娇声笑道:“你也不想想,他中的是甚么毒?”
  秋烟兰颤声道:“你给夫君下的,是甚么毒药?”
  苏灵儿笑了,凑近上官清,吐气如兰,说的话却字字教人绝望:“我给你下的,是阿耨多罗啊!”
  上官清听得“阿耨多罗”四字,冷声道:“原来,你竟如此恨我。”话音才落,又吐了两口血,直看得秋烟兰心惊胆寒。
  “不错!”苏灵儿咬着牙道:“这是你欠我的!欠我的,都要还!”
  “苏灵儿,你……”秋烟兰一把攥住苏灵儿,她虽不知阿耨多罗是无上至毒,但看上官清脸色,便知是剧毒之物,厉声道:“我知道,夫君娶了我,你便怀恨在心。你要报复,冲我来便是,为何害我夫君?”
  “滚开!”苏灵儿一把推开秋烟兰,秋烟兰站立不稳,跌倒在地。苏灵儿上前,一把擒住她的下巴,冷冷道:“当了婊子,你还想立牌坊?”
  秋烟兰急道:“你……你胡说甚么?”
  “你做了些甚么,心里没数?”苏灵儿道:“果然要我当着他的面,将你做的,一件一件说出来?”
  秋烟兰看了看苏灵儿,苏灵儿只是冷笑,又看了看上官清,上官清正静静地看着她,道:“你害了夫君,还要挑拨我们夫妻不和?”
  “你果然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苏灵儿轻轻凑近秋烟兰耳边,不知说了些甚么,只见得秋烟兰面色遽然变白,颤声道:“你……你胡说!”
  “有没有胡说,问问他不就分明?”苏灵儿转向上官清,笑吟吟地。蓦地,秋烟兰道:“你想做甚么?”
  “我么……只想你死。”苏灵儿拖长了声音,慢慢悠悠道:“你若从这里跳下去,我便既往不咎。”
  秋烟兰恨恨地看着苏灵儿,似要看出她话中的真伪。苏灵儿又凑近秋烟兰,低声道:“今日,他会死,你也会死。只是,若你从这里跳下去,我便给他解药。你与他,好歹能活一个。”
  “灵儿。”上官清虽不知苏灵儿与秋烟兰说了甚么,却也清楚她的盘算,只淡淡道:“这是你我的恩怨,不要牵连进烟兰。”
  秋烟兰本面如死灰,只听了上官清此言,眼中竟泛出一丝神彩,向苏灵儿道:“此话当真?”
  上官清听出秋烟兰话中之意,急道:“烟兰,阿耨多罗是无药可解之毒,她根本没有解药,我今番是在劫难逃了!你莫要受她蛊惑!”上官清心中焦灼,唇角又涌出血丝。秋烟兰痛心不已。
  “不错。”苏灵儿笑道:“阿耨多罗是无上至毒,至今无人可解。据说便是闻上一闻,也是要人命的,可他不是还没有死么?或许,不是阿耨多罗呢!”秋烟兰愣了愣,苏灵儿又笑道:“你以为,我会让他死么?”
  秋烟兰定定看着苏灵儿,蓦地笑了。她稳了稳心神,看着上官清,柔声道:“夫君,在劫难逃的,是我。若以我的性命,救夫君一命,我也算死得其所。”
  上官清惊痛交加,欲拦下秋烟兰,只身中剧毒,动弹不得,眼睁睁看她走到亭外。秋烟兰走到崖边,微微转身,深深看着上官清,怆然道:“夫君,若黄泉路上已有你的名,我岂会让你先走一步!”她又看向苏灵儿道:“但愿,你说到做到,否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说罢,她纵身一跃,跳下万丈悬崖,瞬间为海浪吞噬。
  “烟兰——”上官清厉声道,自己却是无能为力,只恨恨盯着苏灵儿。蓦地,又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苏灵儿徐徐走到崖边,望着崖下,“啧啧”道:“哟,说跳就跳了。可惜,他中的就是阿耨多罗,我哪有甚么解药救他。”
  蓦地,苏灵儿眼角余光见得身侧有人影晃动,当即闪身,立在一旁,原是上官清挣扎着挪到了崖边,只冷笑道:“她死啦!你那么放心不下,下去陪她好了!”
  上官清冷冷看着她,苏灵儿不为所动,又复笑道:“忘了告诉你,你那几路大军,只怕也败了。”
  上官清闻言失神一笑。顷刻之间,他身中剧毒,而妻子被逼投海,精心筹谋多年的宏图伟业更是烟飞云散。他有些心灰意冷。
  此时,浓雾散去,太阳已完全跃出海面,照亮天地万物,也照亮了碣石之山,天空不再阴暗,群豪却已节节败退。上官清出神地望着那轮红日,凄然道:“原来,一切都是梦幻泡影!”
  突然,他发现什么情仇爱恨,什么家族之冤,什么宏图伟业,包括他自己,与天地相比,都是如此渺小。他执着于振兴家族,却不想是如此可笑。他本极悲痛。奇的是,他又似乎感觉不到心中之痛,只是突然觉得死并非是件可怕的事。
  蓦地,上官清突发狂笑,直教苏灵儿莫名其妙。他的目光越过苏灵儿,落向碣石山上厮杀的群豪与官军,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诸位,保重!”留下这句话,他亦纵身跳下悬崖,葬身惊涛骇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