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甚矣吾衰矣
作者:千江一叶舟5      更新:2021-08-26 19:40      字数:4810
  湛若水归来将琴擦拭净了,一大早就去还琴,不想角门深锁,问了秦用才知道云未杳与卫三娘出门去了,不知何日才回,心下竟有些怅然不快。封五却在此时来告,他已投了名剌,与赵朴约好未时相见。原来赵朴本就奉太子之命接近湛若水,现在封五投了名剌,他正求之不得,当即便定好时辰,专候湛若水。
  这日午时才过,湛若水见左右无事,叫栓儿提着礼盒,与孟飞共封五出门了,又未叫车马,只是安步当车,闲闲漫步而去。一路之上,湛若水状若无意,却将四下情形看得一清二楚。他暗向孟飞封五笑道:“灵儿果然不放心我们,派了这许多人保护。”
  封五哼道:“妖女吃了大亏,还是没胆子撕破脸来,可见忌惮相公余威。”
  湛若水笑道:“非是余威,不过是怕我暗中留有后手,或是有所隐藏。她生性谨慎,没有十全把握,绝计不会出手的。”眼眸一垂,看看孟飞手中礼物,暗笑道:有意思!
  湛若水与孟飞封五按时而来,赵朴已命人开大门相候。湛若水不经意往后一瞥,果见有人相随而至。赵朴迎了出来,望着湛若水,笑道:“听闻孟兄、封兄称相公要来,朴深感荣幸之至,请!”
  湛若水谦让之后,随赵朴进门。进得正厅,分宾主坐下,湛若水又叙了来意,复道:“家人孟飞、封五,前日承蒙先生搭救,今日特来答谢,特备薄礼,还望笑纳!”
  赵朴也不看那礼物,只道:“湛相公见外了。那日在街上,我们多蒙孟兄与封兄相助,此番出手,不过是涌泉以报点滴之恩罢了,说来也是你我有缘!”说罢赶紧将湛若水诸人迎了进去,又命侍儿上茶。
  赵朴请了茶,道:“听湛相公口音,似是江南人氏?”
  湛若水笑道:“祖籍扬州。”
  赵朴“哦”了一声道:“既是扬州人氏,何故会与悬玉使女为仇?且不说本地人,便是我远自京师,也是久闻悬玉使女威名。”
  湛若水笑眯眯道:“先生既知悬玉使女威名,何故出手相助?”赵朴怔了怔,很快笑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这也是江湖道义使然!”
  湛若水频频点头笑着,道:“多谢!倒是我须得提醒赵先生一句,强龙不与地头蛇斗,还是小心为上。”
  赵朴听湛若水有意避开问询,只好道:“多谢提醒,我们会小心的。”又道:“前日我听了孟兄、封兄行事,竟是火烧明月弄无名府,当真大快人心。悬玉使女吃此大亏,必不会善罢甘休,必会再寻湛兄麻烦。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是江湖道义。小弟不才,愿献绵薄之力,为湛兄排忧解难!”
  孟飞封五听罢直是感动莫名,湛若水深深笑了笑道:“无妨、无妨。他们自己惹的麻烦,需得自己去解决,就不劳烦赵先生了!”
  赵朴眸光一闪,不动声色道:“好说。我与湛兄一见如故,若湛相公有用得着小弟之处,不妨直说。”
  湛若水点点头,又道:“听闻赵先生是经商之人,不过是何营生?”
  赵朴道:“什么赚钱,我就做什么。”湛若水“哦”了一声,只是笑眯眯地望着赵朴,赵朴道:“有甚么不对么?”
  湛若水笑道:“在下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朴哈哈笑道:“相公但讲无妨!”
  湛若水笑道:“恕在下直言,赵先生么……命里不像是有钱之人!”
  “你……”赵保随侍在侧,听湛若水话中有不恭之意,便要发作,被赵朴止住了。赵朴笑了笑道:“相公此话怎样?”
  湛若水轻啜口茶,慢慢放下,这才缓缓道:“先生不像是能做生意,不过……”他故意拖着声,看着赵朴的脸,看他神色未变,又道:“不过,先生官运倒是不差的!”
  赵朴面色略变了变,很快恢复如常,打着哈哈道:“相公会看相?”
  湛若水笑道:“不过胡乱说的,哪里就会看相算命了?先生莫怪。”
  赵朴亦笑道:“相公果然厉害!朴做的营生,倒与相公说的差不多远。湛相公可知,这扬州做什么最赚钱?”
  湛若水道:“自然是盐!”
  赵朴笑着摇了摇头,湛若水道:“恕湛某愚钝,还望先生言明。”
  赵朴指了指头顶,道:“官啊。”
  湛若水眉一挑,道:“哦?不想先生做的竟是乌纱生意。”
  赵朴哈哈一笑,道:“不错。江南官场,职官已是明码实价。一个小小知县,四千或六千两白银不等,一个知州,一万或一万二千两白银,同知与通判,八千左右。如此一本万利的生意,何乐而不为?若湛相公有意仕途,在下或可为你打点,价钱好商量!”
  湛若水亦笑道:“多谢好意,在下今生只怕于仕途无望。”
  赵朴笑道:“恐不免耳!”
  湛若水眉毛微微一挑。“恐不免”原是魏晋典故,语出谢安。原来,谢安幼有令名,族中兄长皆有富贵功名,唯他青年时却屡辞辟命,隐居会稽东山,终日携妓以游。其妻刘氏曾戏之曰“大丈夫不当如是乎”,谢安答以“但恐不免耳”。果然,谢安四十之后出仕,人称“东山再起”是也。其后,他更官至太保,都督十五州军事等,是为东晋一代名相。
  赵朴借用此典,显然有意挑诱湛若水,湛若水岂不知他用意,只静静看了看他。二人互自相视,又是互自长笑,孟飞、封五与赵保皆有些不明就里。
  笑罢,湛若水道:“叨扰过甚,合当告辞!”赵朴也不留客,只命赵保相送。
  送走湛若水诸人,赵保看赵保正坐着沉思,便也不敢打扰,垂手恭立在一旁。半晌,赵保才回过神来,道:“送出去了?”
  赵保道了声“是”,又道:“大人,可看出什么来?”
  赵朴笑道:“你觉得呢?”
  赵保道:“依小人看,这上官清果然精明,竟是滴水不漏。您费尽心机打探他的底细,都被他绕了开去。”
  赵朴道:“这便是他最大的破绽。若对我们毫无介心,又岂会防备?我早就料到,他今日一是为致谢,再是为打探你我底细。只怕……他已猜着你我的身份。以后,你与他们来往,务必要万分小心。”赵保连连点头称是。赵朴又道:“经此一事,只怕苏灵儿也探出我们的消息来了。”
  赵保忧心道:“大人安危要紧,我已加派人手,日夜巡视。”
  赵朴冷笑:“她有这么蠢么?再是恨我入骨,又怎会在扬州动手?”又道:“到扬州这些日子,也该去见见华棣了!”
  赵保道:“他不是弘党之人么?”
  赵朴道:“华棣虽是弘党之人,但此人颇有士人风范,终是以家国为重。何况,便是弘党之人,我就终生不与他交道了?过两日,你随我去见见华棣,这个明面上的江南王。”
  且说湛若水辞行赵朴,待行得远了,封五道:“相公与那赵先生聊了半日,可看出什么来?”
  湛若水摇头笑了笑,道:“唯一可确定的是,我依然不知道他的底细,却知道他知道我的底细!”
  封五与孟飞听得一头雾水,湛若水却不肯再说了,瞥了瞥隐藏跟踪之人,笑道:“不过,这却不是最大的收获。”封五与孟飞越发如坠云雾中了,湛若水只是笑了笑,道:“终究是聪明小巧!”说罢径自而去,也不理会他们。
  原来,湛若水此去拜访的目的有二,除去打探赵朴的底细,便是让苏灵儿误以为二者有极深的干系而不致轻举妄动。只是这终究是小巧聪明,以苏灵儿的厉害,怎会查不出赵朴的底细,说到底也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湛若水暗道:我回扬州身份败露,终究是要牵连孟飞的,如今又不肯弃我离扬。罢了,虽不是落叶归根了,终究还能落得清净。湛若水打定主意,便要另寻个清净之处,皆为周全孟飞将来。
  三日之期已到,湛若水命孟飞去取夭桃。此间云未杳与卫三娘又悄悄回了小园,湛若水得知后,忙去还了落锦琴,少不得又是一番感激。孟飞果然取回了夭桃,很是诧异道:“爷果然神机妙算,那鬼道士还瞒爷说做不出来,未料三日之期果然制好,只不知仿得真还是不真?”
  湛若水在灯下缓缓转着夭桃,细细审视着,眸光越发深沉,半晌才缓缓笑了,道:“鬼道士不愧是鬼道士,果然仿得以假乱真。”
  孟飞喜道:“那敢情好。”
  “确实好!很好!”湛若水虽笑着,烛火下尽是悲愤之色,额上青筋毕露,显着努力压抑着情绪。
  孟飞没有看出来,只道:“爷,我闯下的祸我自去承担,这支夭桃,莫若送与云姑娘!”
  湛若水意态稍平,只淡淡道:“不必。”顿了顿又道:“不要欺瞒她。”
  孟飞急道:“若不如此,她不肯倾力救你。”
  “她能救好我么?”湛若水失神一笑,凝视着假夭桃,道:“如今,我竟有些盼着云姑娘能救治好我,只可惜还是无望。呵呵,我这无用之人,还能如何?还能如何?”竟是愈发悲愤。孟飞见得湛若水心绪不佳,却又不知如何开解,急得搔耳挠腮,只听湛若水又道:“我本就打定主意要送与苏灵儿,盼只盼她得了这夭桃,能放咱们一马。”
  孟飞便道:“爷可是又要去明月弄无名府?”
  湛若水笑了笑道:“灵儿生性多疑,我贸然送上夭桃,便是真的,她也未必肯信,还须得有个好由头才是。”
  孟飞待要再说,忽听得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面色一凛,闪身立在门边,却听是王元长的声音,奇道:“他就住这里!”
  湛若水叹了口气,将夭桃收好,才命孟飞开了门,竟忽拉挤进一群人来。除却为首的王元长外,余数孟飞皆不认识,好在最后看到封五,急得把攥往他道:“老封,你们找这些人来做甚?”
  封五拍了拍孟飞,将他拉在一旁。那些人皆不理孟飞,见到湛若水只齐齐拜倒,口中直呼“盟主”。
  湛若水端端坐着,面色木然。他半晌不发一言,那些人皆只跪着,竟无一人敢起,更无一人敢说话,屋中静悄悄的,连点咳嗽声也没有。孟飞早知湛若水当年号为青帝,风光无比,却从未见过这等排场,如今才知湛若水当年威严。
  也不知过了多久,湛若水才慢慢道:“丐帮长老谢棠、崆峒刘余弟、华山派徐中立、太湖水无渔,呵呵,你们都来了!”
  众人这才敢说话,谢棠面色红润,声音宏亮,高声道:“盟主,我们都很挂念你!”齐余诸人亦附和纷纷。刘余弟肥肥胖胖和和气气见人便堆三分笑,现下亦笑道:“我们收到元长消息便来了,只是我们到得早些罢了。蜀中颜宪子、天山宋尚书尚在途中。大家得知盟主尚在人世,都很高兴。”
  水无渔儒生妆扮,斯斯文文,现下抹泪道:“我们当年亲眼见到盟主投海,只道你早已不在……”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说起,一时悲从中来,声音有些硬咽,又道:“未料今生还能再见盟主,真是老天开眼啊!”
  徐中立是个粗豪汉子,骂道:“无渔老儿真是娘们,见到盟主是喜事,好端端哭个甚么?”他说话向来无遮无拦,且与水无渔实为儿女亲家,更无顾忌。水无渔素来知他秉性,也并不往心里去,赶紧拭了眼角。
  与昔日部将久别重逢,湛若水心中自是感慨万千。这些都是江湖中成名的人物,有的权掌一门,有的位极一方。谢棠当年略有髭须,如今已长成尺许美髯。刘余弟越发地胖了,水无渔当年最是诙谐机趣,如今眼角都已堆起皱纹。徐中立年纪最长,现下已是须发皆白。湛若水看在眼里,伤在心里。一番光阴消磨久,带走的何止是当年形容,还有那心间意气与报负。湛若水一时无语,与众人逐一厮见过了,又叫过孟飞来,道:“这二十年来,多得孟飞照顾我。”群豪对孟飞又是一阵感激。
  刘余弟的的面色变得沉重起来,叹口气道:“未料二十年后,我们还能再聚。只是,陈子林、林老梅、汤僧达,他们……已然过世。”湛若水听了,面色亦沉重,道:“原来碣石之战……”
  王元长恨恨道:“并非碣石之战。自碣石之战后,我们也自隐名埋姓,无奈朝廷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竟对我们的行踪了如指掌。他们……他们是遇害了!”
  湛若水“赫”地站起,面色悲痛异常,胸口起伏不定,半晌又缓缓坐下,只是默默无语。水无渔叹道:“甚矣,吾衰矣!”谢棠、刘余弟诸人听了,皆是面带悲愤。
  王元长看他面色哀默,才道:“过了这许多年,朝廷与弘逢龙皆不肯放过我们。你们说,我们能坐以待毙么?”
  谢棠诸人皆道:“不能!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个鱼死网破!”谢棠又道:“我们得知盟主尚在人世,皆喜不自禁。当年,我们功亏一篑,皆因群龙无首的缘故。如今盟主归来,正好带我们重新起事。”群豪纷纷附和,皆是热血沸腾。
  湛若水默默地看着,许久才道:“难得诸位依然还信任我,你们就不怕我再次临阵脱逃?”
  徐中立“嗨”了一声道:“盟主是说哪里话?实不相瞒,我也怨了盟主二十年,日前元长却都说清楚了,原来盟主是中了苏灵儿的诡计,心灰意冷才抛下我等!如今天下不稳,各地时局亦皆动荡,到时盟主登高一呼,还怕无人响应?”
  湛若水只是默然无语,孟飞道:“爷累了,诸位请回罢!”群豪皆要再言,又不敢太过打扰。便在此时,听得门外有三声叩门声,顿了顿,又是三声。王元长面色一喜道:“大哥他们来了!”急命人开了房门,闪进两个披着黑斗篷的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