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众人坐定，主席旁边一个富商模样的人站起身来，询问斗鸡规则。此人刚刚正与刘贺聊天聊得起劲，想来不是别人，正是今天斗鸡的另一个主角，那个富商孙万世。
  卫乙仔细打量那个孙万世，只见其人眼神放光，精明干练。与之前在居延泽碰到的桥仓不同。桥仓是走私为主，骨子里多了些贼性。孙万世做的却是正经营生，所以样子看起来正面而富态。于是卫乙道：“这事就交给许老翁来安排吧。孙兄，你来陪我坐着聊天。”
  孙万世闻言，当即过来继续坐在主席旁边。而卫乙身后的许广汉则受命去安排今天的斗鸡赛。
  这许广汉本也是京城一个好玩之人，得了这趟美差事，自然乐得去安排一切。这刘贺花巨资搞这一场斗鸡赛，其所养的斗鸡自然不是什么凡物。许广汉过去看了看，对于几只上品斗鸡，真是爱不释手，当即定下规矩，他要自己亲自上阵。
  卫乙则坐在主席，一面吃酒，一面与那孙万世攀谈。孙万世是个南北行走的商人，要紧的一项买卖是从北方贩马匹到南方。他贩的是朝廷允许经营的田马，能赚钱主要是他的眼光独到，这与桥仓那别着脑袋赚危险钱的走私是全然两样的。
  今天卫乙一出现，孙万世以他毒辣的眼光，就看出了卫乙有非凡的未来。所以孙万世一上来就殷勤地道：“卫官人放心，这场斗鸡我是不会赢的，一千金必当如数奉上。”
  卫乙咧嘴笑道：“你这商人会看事，我一猜就准是这情景。跟刘贺争一日之长短，那真是活腻了。只不过，一千金也不算小钱了，我看你在昌邑应当有不少买卖吧？”
  孙万世陪笑道：“买卖的确是有一些，不过昌邑这地方财货并不富余，所赚也是有限。这一回也是被刘贺缠上了，实是无法，才开这一场赌赛。等这事完了，便要回北方去。”
  卫乙闻言，心中忽有所悟，问道：“孙兄以为，在北方卖酒，能赚钱吗？”
  “卖酒？这不是朝廷专营专卖？”孙万世说话小心翼翼，显然他也是在试探。
  盐铁会议决定罢榷酤，这决议是刚下达不久，远在昌邑的人不知道很正常。不过，像孙万世这种走南闯北的商人，消息比谁都灵通，若说他不知道，谁会信呢。
  卫乙也不点破，只是随意地道：“我也不瞒你，我此次东来，就是奉命赴燕国罢榷酤专营。我想着，朝廷不专营了，总要有郡国商家来负责经营，我想……”
  “我明白我明白。”孙万世闻言，立时站起身来，向卫乙长长一揖，让卫乙着实吓了一跳。孙万世随即凑到卫乙耳边道：“官人如若愿意让小人来负责，小人定当回以厚报！”
  卫乙却将脸一沉，低声喝道：“作揖干什么，作死啊！”孙万世也被吓住了。卫乙瞟眼看了一圈周围，十分警惕地道：“从昌邑到蓟城，路途遥远，朝廷又没给我配上等的良马，走也是走不快的。这去一趟，少说也要数月……”
  孙万世听得连连点头，小声道：“小人懂的，我明天就安排人手去蓟城，让他们提前准备着……”
  卫乙阴阴一笑，做出你很懂事的表情，便不再与他多言。
  卫乙此时突然拉拢这样的商家，倒不是没理由的。盐铁会议时，他们大吕队就吃了这样的亏，队中没有擅于精算之人，更无与商家为伍的能力。一个队里，总要有一个商人才算完整的，此时让孙万世加入，也为后面去燕国的事做一些铺垫。
  ……
  斗鸡场上一声锣响，头盘已经开赛。场下围观百姓虽离得很远，但还是被情绪感染，忍不住喝一声彩。
  斗鸡，是自周代开始，就盛行千年不衰的一种斗戏。在众多斗戏之中，斗鸡可谓一支独秀，无论贵族还是民间，南方还是北方，其流传程度是极深极广。到了汉朝，这种斗戏更加风靡一时，像刘贺这样一掷千金者比比皆是。为了获得一个好的鸡种，不辞艰辛、万里跋涉，这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中原地区自周代开始，就脱离了野蛮社会的藩篱，人的基本尊严得到了保障。即使贵族，也不可能让一个人、与另一个人或动物进行生死搏斗，以此来取悦他人。人的表演，最多是以剑舞这样文明的形式。然而，对于尚武敢战的汉人来说，没有真刀真枪的搏斗，只是舞蹈式的比划，显然无法满足人们嗜血好斗的雄**望。在这种背景下，看动物之间的生死搏斗，就成为发泄欲望的重要途径。
  好斗是斗鸡这一鸡种的最重要特性，也是这个物种在自然的生存法则。只有斗到最后仍旧站立的，才能成为鸡中的王者。有的特别鸡种，即使被戳得瞎眼残足，依旧要站立不倒、坚持到最后。这也正是人们热爱斗鸡、追捧斗鸡的原因，因为它体现了一种精神，不服输的精神，这是时显懦弱的人类都无法表现出的顽强个性。
  这时头盘刚才斗完，刘贺的鸡已经斗得大喘连连，孙万世的鸡还镇定自若、战力十足。然而再看两边鸡倌，孙万世那边已显出担忧不已的神色，而刘贺这边的许广汉却气定神闲，一面为斗鸡使水，一面还和旁人神采飞扬地说着什么。
  卫乙看着场内情况，有些好奇地问：“刚才那盘分明是孙兄的斗鸡占优，怎的两边鸡倌却这般作态？难道这也是策略之一？”
  身后的杜佗解释道：“孙万世的鸡是中原的快品鸡，这个鸡种的特征就是头盘打得很猛，如若中盘时不能直接获胜，残盘就没有任何机会了。而刘贺的鸡却是来自南越的磨盘鸡，头、中盘都只转不打，纯是与对手消磨时间精力，待对手懈怠时，它再发起雷霆一击。许老翁正是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头盘并未让斗鸡出全力，只是消耗。到了残盘时，自然能见分晓。”
  卫乙这才明白，原来斗鸡还有这么多策略讲究。他一向以为，鸡不过是没有灵性的蠢物，人们观赏斗鸡，只是一种消遣。直到这几日与许广汉、杜佗等人接触，才知斗鸡也有这样多的学问。
  斗鸡有鸡种生克之别，没有一个鸡种是稳赢不输的，只有正确的鸡种配上正确的策略，才能赢得最后的胜利。先胜后负、先负后胜，都是鸡中常事。坚持到最后，是斗鸡的学问中永远的成功之匙。
  待残盘开打时，果见刘贺的鸡嘴啄、翅扫、爪蹬，登时现出斗性十足的姿态来，与前两盘判若两鸡。孙万世的鸡则势头泄去，低垂着头，毫无战斗的欲望。很快，孙万世的鸡就被啄得满身是血，踉跄着倒了地。
  场中登时爆发出热烈的欢呼，人们都为胜利者欢呼。在这个时候，人与鸡再无本质差别，都是刚才获得胜利的战斗英雄。那获胜的鸡似乎也颇为得意，就在场内四处巡弋，仿佛是在接受人们对它的朝贺。
  孙万世则适时地宣布：“昌邑王的鸡堪称斗鸡之王，小人今天这一场是认了栽，一千金将如数奉上。”
  他如此一说，人群少不得又是一阵激动。接下来则是其它场次的斗鸡，意犹未尽的远道之客继续观赏，而卫乙这边坐于主客之席的，便逐渐散去。
  整个全场，众围观之人无不兴奋万分，唯一一个例外正是婉婵。对于这种血腥争斗的光景，婉婵一向不愿多看一眼。所以卫乙一面为场中欢呼，一面握着她的手。直到斗鸡结束，卫乙方问：“小狐君刚才一直闭着眼，在想什么呢？”
  婉婵笑道：“我在想，人间如何才能无战？”
  “呃……这个事情从孔夫子就开始探讨了，直到今天也没有结论，小狐君莫非有结论了吗？”
  “儒者皆言，战争是因为天下不公，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可是，若世上一切皆得公平，所谓大同盛世来临，恐怕还是要有这许多人在斗鸡场上寻求战争的刺激。大汉立国以来，算得上风调雨顺、国富民丰，可正如上回阿吉说的，我们的内乱外忧从未见减少。财货的丰足看来真在其次，人性本有的好战之情，才是问题的根源。”
  卫乙闻言，也轻笑道：“小狐君，看来你是越发偏离儒学正道，你都快走上秦法的老路了。”
  婉婵也笑了，“跟着阿右郎久了，我早就已经离经叛道。阿右郎，你要是没能成功，司马天狐肯定要被定为外道。所以，你不可以不成功！”
  “谨遵女王大人之命！”卫乙将婉婵的手紧握，两人一起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