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邑王刘贺，是一个十岁刚出头的小子，身上须发尚未长齐全，可他已经睡过的女子，却要多过这世上绝大多数男人。此时，他正搂着与他年龄相仿的夫人严罗敷，与身旁一个富商模样的人在闲聊。
  萧望之和严彭祖被引到了刘贺面前。掾吏已经介绍过了，可刘贺却全无反应，只是随意地叫那二人请坐，然后继续和一群美女聊天打混。
  萧、严二人毕竟是太学的成名人物，被刘贺这般轻视，颇有些不忿。就听严彭祖奚落道：“我身边这位萧郎中，就是大司马大将军与他说话，也要礼让三分。昌邑王架子好大，见了我们不但脚不抬，连眼睛都不抬一下。”
  谁知那刘贺倒是个小肚鸡肠之人，别人以礼相待，他是全无反应，这奚落之语一出，他登时气冲头上。他转头瞟了一眼严彭祖，斥问道：“你谁呀？敢在本王面前这般大声！”
  那严彭祖仗着自己是刘贺的长辈，也不示弱，只是续道：“本人姓严，在京中太学谋事。想来你是没去过京城的，并不清楚京城官场，否则也不会这么没规矩了。”
  “你好大的狗胆，竟敢如此说本王！”刘贺被严彭祖如此简单一激，当即勃然大怒，喝道，“左右，给我抬下去，重打五十，然后扔到衙里去。”
  严彭祖好歹是太学领朝廷俸禄的，何曾想过刘贺会这般滥用私刑，他正欲反驳，刘贺身旁的严罗敷忙劝道：“大王，他是我的叔祖，还望你开恩呢。”
  刘贺听说是夫人的家里人，总算还有些理智，便重唤左右：“轰出去！”
  左右正要行动，就又听见有掾吏唱道：“太学历事文学掌故，夏侯博士大弟子卫乙及家人到！”
  说话间，就见掾吏引着卫乙一干人走了过来。这边刘贺气还没消，也不问这客人是谁，便怔道：“怎么又是太学的人，今天怎么这么多太学的人？轰出去，全给我轰出去！”
  那边引卫乙一行人的掾吏，还没引见上来，就被大王下令轰人，他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咕咚”一声跪倒在地，求饶道：“大王恕罪，小人也不知他是什么人，只说是夏侯博士大弟子，小人听这名衔，小人就……都是小人的错，大王恕罪啊。”
  “什么？他是夏侯博士的大弟子？”
  那边刘贺尚无反应，还没被轰走的严彭祖已经惊讶出声了。他指着卫乙，不怒反笑道：“这个太学弃徒，他居然敢说自己是夏侯博士的弟子，还是‘大’的？嘿嘿，哈哈，卫长右，你知道‘羞’字怎么写吗？”
  卫乙当然知道萧、严二人在，他是故意要晚其一步出现的。此时他当然不慌不忙地道：“请问这有什么错吗？《易》科夏侯建博士，迄今一共就收了四个弟子。其中二人皆奉我为长兄，另一个女弟子现下就在我身边，因此我称自己是夏侯博士的大弟子，似乎没有任何不妥吧？”
  “夏侯……建……”严彭祖指着卫乙，“你你你”半天，终究是说不出什么话来。
  在他心中，所谓夏侯博士，当然是指夏侯胜博士。夏侯建无论名气还是地位，都不能和夏侯胜相比。何况夏侯建上位时，为了以示区分，大家都称其为小夏侯博士。可是，卫乙故意混淆其事，道理上讲也的确没有错，只是这样做不够光明磊落而已。但问题是，卫乙做事，什么时候光明磊落过呢？盐铁会议上，他不就是靠着躲在暗处当匪盗，才最终胜出的吗？
  严彭祖一番无语，那边刘贺倒是个老粗，哪管什么大夏侯、小夏侯，只是一个劲地叫：“轰出去，都给我轰出去。”
  左右正要上手，卫乙却笑道：“我猜，昌邑王这般生气，定是没有乐舞的缘故。今天这样的大场面，自然要有乐舞助兴。可昌邑地小，想来也是没有什么让大王满意的舞女。”
  那刘贺毕竟是年少心性，听卫乙这般说，立即喝退左右，对卫乙叫道：“你这厮，当真是没见识。也罢，今天本王就让你长长眼，见识见识什么是乐舞。我王府里，随随便便拉一个婢女，便要叫你眼睛发直。张修何在？”
  卫乙闻言，心中一阵笑。这刘贺好胜心究竟有多强，一句不痛不痒的话，就让他坠入圈套。他口中说是“随便一个”，其实却叫了他最得意的舞女张修，说明他的胜负心有多么强。
  就这样一个昌邑王，竟叫贤良文学倾其全力相帮。此中若无阴谋，那才叫奇怪了。
  正说着，那边乐工的奏乐声便响起来，一个长相姣好的女子走出台前，开始在人前表演起乐舞。
  那刘贺见此，兴奋不已，显然是张修的乐舞让他情欲也开始提升。他一面看舞，一面还不忘偷瞄卫乙的反应。不过，卫乙的反应却是颇不以为然的表情。
  其实不然，卫乙在趁刘贺不注意时，已经在询问身后季儿的主意。这也是他们事前商量好的，卫乙不懂乐舞，要反驳刘贺、推出卫初，关键还是要靠懂行的季儿来。
  季儿便在卫乙身后小声道：“这个张修跳的舞，一板一眼、动静有据，当是郑舞无疑了。”
  “初儿能胜她吗？”卫乙小声问。
  “当然能！初儿会龟兹乐舞，比起呆板的郑舞，胜之岂止一二分。”季儿自信地道。
  卫乙点点头，不再多言。
  待一曲舞毕，刘贺转头看向卫乙，骄傲地问：“怎么样小子，开眼了吧？”
  卫乙又是唉声又是叹气，却不肯说话。刘贺奇道：“你是看傻了还是怎样，说话呀，刚才你不是很嚣张的吗？”
  “这个舞女虽好，比我家女弟，还是略差了一些？”
  “哦？”刘贺被卫乙连番挑逗，兴趣一下提得很高，连声道，“你的女弟在哪里，叫她出来舞一段看看？”
  “不行。”
  “为何？”
  “这里的乐工奏不了女弟能跳的乐。”
  “好大的口气，我这里的乐工全是远近最好的乐工，你却说他们奏不了她的乐？”
  “龟兹乐，他们能奏吗？”
  龟兹乐，在汉朝即使不懂乐律的人，也知道那是代表时下音乐最顶级的水平。这是从西域传入的一种乐律形式，皇后侍女弟史所弹的，正是这种音乐。龟兹王绛宾手下，尚有诸多天赋异禀的乐师，可惜上回见面匆忙，卫乙并未有机会得聆这种仙乐。
  然而此时，即使大老粗的刘贺，也明白了自己的手下终有欠缺。他被卫乙不断挤兑，又看看自己身后，颇有种怒其不争的感觉。可他又无可奈何，没有音乐，自然没法跳出好看的乐舞来。
  卫乙心中又是一笑，他不断刺激刘贺的好奇心，此时已经颇有成果。于是他适时应道：“也罢，那就让我阿姊勉为其难，为大家弹一曲吧。大王，借你手下的琴一用。”
  刘贺当即让手下送了琴来，交到卫乙手上。卫乙转头交给季儿，季儿接过琴，席地坐下，略试了试音，便回头向卫初示意，让她出场舞蹈。
  琴声起，仙舞飘临。
  这也是卫乙第一次看卫初跳舞。这个国色榜排名第四的美女，之前虽有接触，但还未令卫乙产生太多感觉。毕竟卫乙身边本有诸多美女。这个身为女乐的卫初，还不足以让卫乙动心。
  然而这时，他真的有点后悔了。下一次与卫乙产生同样感觉的，是刘病已的儿子、汉元帝刘奭。而下一次坐收那位大美女的，是一心一意要娶“天下最美最美女子”的那个男人。
  所以这件事情最大的教训，就是永远别把一个女子当成礼物去送人。这条教训，是卫乙接下来要用一生去实践的。
  初儿的舞究竟美在哪里呢？美在她的媚。她的媚，是配合了她热烈又羞涩的眼神，灵动而柔和的腰身，她把一个女人所有的媚态，都呈现在了这一支缱绻多姿的龟兹乐舞里。她是一个生命的舞者，一个含笑的扭脖、一个温婉的甩发、一个软糯的弯腰、一个轻巧的踢足，便将全场都舞得痴了醉了，仿佛跨凤登台的仙姬，又重新回到了人间。她为人间带回来的，是比那乐声还要更为悠扬的舞艺。那动情的潇洒，也许此生就只这一次了。
  这一支舞，不知舞了多久，只知乐声停了很久，却没人出声。直到许久后，才由刘贺弱弱地问道：“卫先生、卫夫子，哦不，卫大人……你这个女弟，是多少钱买的？我出十倍，哦不，我出百倍的价钱。你卖给我，好不好？”
  卫乙心想：这昌邑王在这方面倒是挺干脆的。可他正欲回答，却听见外面突然有人高声大喊道：“王上，不可啊！他们都是害你的，万万不可啊！”众人闻言，又是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