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肆离卫乙所住的客栈不远，他和魏相二人赶到时，正是天色摸黑、华灯初上时节。昌邑位于济水沿岸，济水本是中原地区一条重要的河流，自古有“江河淮济”的说法，意指四条汇入大海的河流。沾了这济水的光，自然昌邑城也是附近一座繁华的城池，客栈酒肆林立，夜晚亦是灯火通明。
  卫乙和魏相刚踏入酒肆的门，便连忙闪在了一旁。眼尖的卫乙拉着魏相躲到了门边僻静处，小心向酒肆内观瞧，原来在当堂正座中有两个人，卫乙实在太熟悉了，那就是太学里他的死对头萧望之与严彭祖。
  “他们俩怎么跑这儿来了？”卫乙小声和魏相嘀咕。
  魏相听卫乙介绍了那二人，探过头去又仔细瞧了一眼，方道：“坐他们旁边一起吃饭的就是王式，王式也是齐儒这一派的，和萧、严二人应是师兄弟。那二人这时候特意跑来昌邑与王式会面，想来是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
  卫乙沉吟道：“昌邑王刘贺是贤良文学力保的对象，这个王式又是齐儒出身，必然就是贤良文学安插在刘贺身边以控制其人。萧、严二人此时前来，定是告知朝廷的变故、以及燕王那边的情况，要与王式商议未来的策略。我们这个时候不能惊动他们，得转换思路。刚才你说除了王式还有一个叫龚遂的？我们再去找这个人试试？”
  魏相点头同意，两人又悄悄地离开了酒肆，往另一个方向走。那龚遂的府邸是在昌邑城内一个僻静的地方，二人左右打听，这才来到龚遂的家，原来那只是一间普通民房，昌邑王的大谋士却不想是住得如此寒酸。
  魏相上前欲敲门，结果门并没关、半掩着，魏相小心轻唤，“有人吗？”问了半天却无动静。魏相回头看卫乙，卫乙便用眼神示意：进去看看。
  魏相于是轻推房门，门吱吱地开了。在这僻静地方如此声音，颇有些渗人。门内没有光，一股霉臭味瞬间来袭，让魏相连退了两步。
  “回来了？”一个阴森森的声音从房内传出，那声音尖厉刺耳，从这样一个阴暗的环境中传出，让卫乙二人都不住地倒吸凉气。二人哪里还管那么多，就退回到了大街上，这才喘了口气。
  魏相奇道：“这可真是怪事，怎的这昌邑王大谋士的家，倒像个鬼屋？”
  卫乙疑道：“听你说那龚遂是个循吏，那至少是个读书人。听刚才这声音，全然没有读书人的味道，倒像个宫人。这龚遂怎会是宫人？”
  “谁说我是宫人！”二人正商讨时，刚才房内那声音再次出现，让二人又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两步。
  房门再次打开，吱呀声紧随而至，随之出来的，是一个脸色惨白的人。适才说话的，应该就是这个人。
  卫乙好歹是外星人的出身，并不害怕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见到来人出现，卫乙稳定住心绪，朗声问道：“你不是龚遂，你是何人？”
  房内那人似也有些惊讶，反问道：“你也不是龚遂？”
  卫乙闻言，先是一愣，方才笑道：“有趣得紧，原来你我都是来寻那龚遂的。这一间寒舍，今天倒是宾客云集。在下姓卫名乙，不知足下可许人也？”
  今天从王式那里见到萧望之、严彭祖二人，到龚遂这里也有不速之客，卫乙当即明白过来，这小小的昌邑城，已经成了各方势力争夺的焦点。如此一来，他的行踪暴露只是早晚问题，此时索性开诚布公，大家公平竞争。
  来人听到卫乙自报家门，忽然一震，奇道：“卫乙？可是盐铁会议上把中宫皇后绑了去的那个卫乙？”
  卫乙略作一笑：“我的确参加了盐铁会议，可却没有胁迫中宫。中宫是自愿跟我走的。”
  来人当即躬身，向卫乙隆重一拜，道：“卫官人在上，小人许广汉有礼。”
  “许广汉？”卫乙面对这个陌生的名字，有些茫然。
  “小人的女子官人应该见过，就是中宫的侍女许平君。”那许广汉解释道。
  卫乙则更是讶然了，“平女弟是你家的？离长安前还刚刚见过她，我的小侄刘病已相中了她，现在就在中宫掖门司马许延寿手下做事。许延寿，应该也是你的小弟？”
  许广汉道：“没错了没错了，小人有两个幼弟，二弟舜和三弟延寿都在中宫做事。小人就一个独女，相面的相士说，她有大贵之命，所以我才把她送到宫里去，万一能得皇帝陛下临幸呢。结果，当今皇帝不是前朝孝武帝，他连中宫皇后都不临幸，更何况一个婢女。”
  许广汉很健谈，可他的声音过于尖厉，怎么都让人听着不舒服。旁边魏相忍不住问道：“我说这许丈人，你说话的声音本身就这么尖，还是你故意这样的？我怎么就觉着像个阉人？”
  许广汉煞白的脸上更是惨白，沉声道：“我本是昌邑王手下的一个郡国文学，巫蛊之祸时犯了些事。本是下了死狱，适逢孝武帝下罪己诏，死罪被免，却定了腐刑。小人这一生命途坎坷，若非还望着女子为我争气，便不如早下黄泉哩。”
  巫蛊之乱的故事卫乙当然知道，他的一家正是在祸乱中被杀。那场祸乱中，多少人是真的犯错，多少人是遭冤案，也已难以考定。许广汉受的这场腐刑，恐怕也是冤屈居多吧。
  于是卫乙道：“许丈人虽受腐刑，好在保住了性命。想我卫家，还有刘病已的至亲，俱都无人得生，丈人所受之苦，大家都是感同身受了。至于平女弟，是一个非常心善的良家子，何故要去给皇帝做个侍女。小侄刘病已，虽说没了皇室名份，但也是个上进的后生。平女弟虽比病已年长些，但并不妨碍两人的姻缘啊。不知许丈人可有意愿将平女弟许给小侄？”
  那许广汉也没料到卫乙一上来就这么坦白地提亲，先是一愣，旋又向后一伸手，道声：“不如我们进屋坐下来谈吧？”
  这边魏相也不客气，就当先进了房，找了油灯点上，这才让卫乙进到房来。但见房中家徒四壁，除了一张矮桌便无它物。三人席地靠桌坐了，这才继续刚才的对话。
  许广汉道：“实不相瞒，我这回是奉了周阳大姑之命来找这龚遂的。听大姑说，为当今皇帝典领方药的杜延年大夫认为，皇帝的阳寿恐怕不长了。朝中重臣都在为下一步做安排，贤良文学们计划从昌邑王着手，一旦皇帝驾崩，他们就奏立昌邑王为皇帝。周阳大姑从我女子那里得知我是昌邑王的旧人，便要我来昌邑走一趟，稳住昌邑的局势。可我离开昌邑有年头了，这里的新臣一个都不认识，所以才来这里寻这个叫龚遂的人。卫官人，听说大姑是把你派去了燕王刘旦那里，怎么你却在此出现？”
  关于朝廷储君之争，卫乙早在苏武那里就已经知道了。然而他不清楚的，是自己在这其中到底扮演什么角色。一方面，他是众所周知桑弘羊的门人、周阳大姑也一直以他为嫡系，所以他自然是支持燕王这一派的。但另一方面，他又与丁外人、上官安屡有冲突，并不完全站在他们这一队。盐铁会议后，他被派去燕国罢榷酤，那是燕王最重要的财赋来源。那么把他派过去，倒是希望他真正去罢呢，还是睁一眼闭一眼放过去呢？
  卫乙对于局势仍然有些茫然，于是他只能道：“来昌邑纯是因为要躲避燕王的追杀，我也是无可奈何。我以为，现在昌邑王是燕王的主要对手，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了解对手总是很要紧的大事。至于我刚才提到的小侄的事，不知你的意思如何？”
  许广汉沉吟片刻：“官人的想法，倒是和中宫史想到一块了。早听说了官人是最近刚在京城崭露锋芒的俊杰，若是能和官人攀上关系，小人自然求之不得。只不过，你的这位贤侄小人从未听见过，底细不明，就算我答应女子嫁给他，怕是我家老妪也不能答应，所以……”
  卫乙见他如此婉拒自己，也明白自己现在身份地位太低，还不能帮刘病已抱得美人归，也并未多说什么。
  反倒魏相是个直性子，见了许广汉的态度颇有些不平，急道：“你这阉人真是没有眼力。你那女子虽说长相并不难看，可是在美人如云的京城里，姿色实在太过平庸。且莫说皇帝看不上眼，就算其它诸侯也不会多瞧一眼。不瞒你说，我们此行还专门带了个京城第一女乐来昌邑，与她的姿容相比，你女子如何上得了这些王公贵族的眼？病已公子虽说是落难皇族，但好歹是刘氏血脉，自有帝王气象。你叫你女子嫁了他，即便这一世难有出头日，若得个一子半女，他年未必不能飞黄腾达。智者当放眼长久，如何能只看眼前之事。”
  许广汉被他驳得毫无还嘴之力，他又思索再三，方道：“此事小人实是做不了主。卫官人如若真有心，不妨去小人家中提亲，看我家老妪是否反对。她若说得‘肯’字，小人自然再没有丝毫异议了。”
  卫乙见他把责任都往内人身上引，心中一笑，口道：“既如此，待我回京城时，一定带病已前去提亲，相信尊内定能答应这门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