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一缸酒
作者:西尼尼根      更新:2021-08-23 17:47      字数:3433
  尤三金一个人坐在床头上,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他这个人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除了喝酒。也正因为爱喝酒、会喝酒、能喝酒,他受到了历届校长的器重,多年来一直掌管着镇中心小学的财务大权。
  多少年来,掌管财务都是个风光体面的工作。钱可通神!钱这个玩意儿,掌握在谁手里,谁说话就有底气。虽然中间也有磕磕绊绊,但是尤三金整体活得还算舒坦。最近风声突然有了大的变化,八项规定和全面从严治党,让他独自一人的时候,禁不住打了无数个冷颤。反腐的形势越来越严峻,他熟悉的好几个“同道的朋友”,都相继接受了调查。
  尤三金心里开始害怕起来。他做的事情,自己心里清清楚楚。正如那本做给别人看的糊涂账,他心里却有本清楚的账目。
  他最近一次,陪着校长张文远和王镇长喝酒,期间曾暗示他们现在风声很紧,是不是采取点儿避风的措施。王镇长是个老江湖,不知道是真不在乎,还是为了稳定人心。他竟然大大咧咧地说道:“现在严查的事项,都是多少年来一直明文禁止的东西。这么多年来,大家不都安安稳稳地过来了。要有一点定力,不能自乱了阵脚。北邙山不是还没有倒塌嘛!”张文远一直朝他挤眼睛,让他不要触了领导的霉头。尤三金本质上是个懂规矩的人,作为直接领导的张校长不急,他一个会计慌得毫无道理。
  回到学校,张文远还骂尤三金“缺少定力”,“龟孙就这点儿出息?亏你个老尤物还有三斤的酒量。看来只是三斤的量,根本算不上海量!”
  尤三金唯唯诺诺,不敢与喝多了酒的校长硬碰硬地讲道理。领导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作为下属,咱的眼界自然没有人家的宽,观察事物也不会有人家看得清楚。
  又过了几天,上级部门传来了镇党高官接受调查的消息。尤三金再次慌了神,可见到张文远依然如故的样子,他便继续假装没有事情发生一样。
  这天,张文远找来了尤三金,平静地说道:“老尤,郝书记出事儿了,北邙山真的倒了。现在能不能牵涉到咱领导,我心里也没准儿。我们学校这一块,关键部位在你这里。你可要把稳方向。只要你稳稳当当,我便平平安安。咱俩都没有意外,不仅是保全自己,也为领导减少一些压力。”
  镇党委郝书记与王镇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个出了事儿,另一个出事儿,只是迟早的事儿。
  张文远与尤三金只是自我安慰罢了。这一点尤三金看得清楚,张文远却因为身涉其中,显得有点儿糊里糊涂。
  “张校长,你放心,老尤只要有一条命在、一壶酒在,任何时候都不会给您添麻烦!”尤三金见张文远说得动情,自己也跟着激动起来。他和张文远相处的几年,有种遇到了知音的感觉。张文远也爱喝酒,而且比以往的校长更懂得尊重下属。尤三金跟着他,好处没少捞,酒没少喝,面子上也都还过得去。人生得此,夫复何求?不管怎么样,尤三金是这么想的。
  郝书记出了事儿,镇里的各项工作还要开展。李镇长召集大家开会,鼓励有问题的同志主动交代问题,争取宽大处理,但实际上没有人把他的这句话当回事儿。
  不到一个星期,王镇长也不出意外地接受了审查。这下张文远慌了神,认识他的人都看得出来。他白面书生的脸上,最近总是挂着一团乌云。
  “校长,你放宽心。没事儿的,你在咱学校是个人物,出了这个院子,跟普通老百姓也差不了多少。他们一般不会关注上你的。”尤三金安慰张文远道。
  “老尤,啥也别说了,咱哥俩喝酒去!”张文远总算找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他们俩之间有很多共同的秘密,也有很多可以深入交谈的话题。酒只是两个人谈心的一个媒介。
  这次喝酒的地点是张文远安排的,在洛水旁的一个农家鱼庄里,一个幽静的地方。“张校长,不会就咱俩吧?”尤三金哑然而笑。他忙完张文远交待的两件事情,来到指定的喝酒地点,发现包间里只有他们两人,而且餐具也只摆了两套,顿时觉得有些好笑,两个人喝酒用得着找这么一个地方吗?
  “咱俩就咱俩,指不定我有个好歹,只剩你一个了,你爱去哪儿喝去哪儿喝!”张文远提起水壶给自己的杯子里倒满了茶,然后又给尤三金的杯子里倒茶,一边倒,还一边说道,“老尤,你来的时候,没被人跟梢吧?”
  “校长!你神经太紧张了。作为一个老尤物,除了村子里五十以上的大妈能看上我,别的大闺女小媳妇的,谁愿意追求个咱呀!”尤三金自我调侃中,表明了没有人追着自己,让他不用担心。
  “老尤物!”张文远“嘿嘿”一笑,开始撕开一瓶酒的外包装。
  “我的妈呀!”尤三金惊奇地叫道,“二十年的洛水大曲!校长,今天是什么日子,让你这么破费!”
  “什么日子重要吗?咱哥俩不能自己享受一回。回回好东西都留给他们,让他们糟践去?”张文远说的他们,尤三金听得出来,应该是指王镇长。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热热闹闹地喝酒,不觉间已经喝下了快两瓶了。张文远还要再喝,尤三金一把夺过了瓶子,劝道:“老张,人到中年,熬到这个份上不容易!咱可不能自我摧残!”
  “老尤,你看看现在这形势!我俩以后再想喝这么好的酒,恐怕不容易呀!”张文远叹道。
  “嗨!喝不了公家的,咱还可以喝自己的,只是档次低一点而已,无所谓吧。”尤三金还要劝张文远,却看见张文远的脸上已经挂满了眼泪。
  “老张!你这是——”尤三金吃惊地说道。
  “哥呀!王镇长手里掌握着咱们多少事情,你没有我清楚。他的为人,我也比你更了解,他到了这一步,一定会为了自保,出卖咱们立功减罪的。”张文远颓丧地说道。
  尤三金点了点头,鼻孔里“哼”了一声,呆呆地说道:“我老尤是不会出卖朋友的!真到他那个份上,㞗!大不了一死!”他说得很豪迈,也很真诚。
  “老尤你放心,我的为人你清楚,出卖朋友的事情,到死我都不会去做!”张文远涨红了脸,除了因为酒精的刺激,也可能是因为情绪激动。他要向朋友表表真心,现在已经到了建立生死同盟的关键时刻,万万不能因为一个,放倒一群呀!
  “日你娘!不说了,咱再干一杯!”尤三金的心绪有些繁乱,倒出瓶子里剩余的酒,又打开了一瓶,嘴里说道,“老张,今天占你点儿便宜,多喝几口。”
  回到家中,尤三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张文远是自己的直接领导,领导请下级吃饭,还用这么好的酒,事态的紧迫已经可想而知。他越想越急,越想越怕,连睡觉也成了问题。躺在床上,翻来复去,怎么也睡不着。
  张文远面临的形势更加严峻,他已经被相关部门叫去协助调查了一次。听他们谈话的意思,王镇长应该还没有把他检举出来,但好像也撑不了多久了。张文远在镇中心小学当了七年多的校长,小的事情不说,期间加盖了教学楼,翻修了宿舍楼,完善了学校操场。这几个大工程,本身应该是他引以为傲的政绩,但其中的问题也不少,牵涉到钱,特别是大额的资金,谁能说清楚呢?张文远得到了一些好处,但其中具体的账目,只有尤三金最清楚。
  他心中充满了担心,担心自己,担心尤三金,也担心王镇长。最担心他俩把自己给卖了。王镇长就不说了,现在已经联系不上。唯一可以做做工作,加强一下防线的,就在尤三金身上。张文远看得出来,尤三金本质上是个讲义气的人,但利益面前哪有什么真正的义气?他和尤三金建立一个攻守同盟,团结在一起,总比单打独斗强些吧。
  张文远心里突然闪过一个人影——田大顺,那个曾经长期承包学校食堂的龟孙,现在成了南岭村的村长,掌管着一方土地。他以前和张文远、尤三金走得很近,对他们的情况自然了解不少,以前还让他背过一次锅。现在看来却是埋下了一颗雷。
  他在一次镇里会议上,遇到了田大顺,想要和他套套近乎,他却没有理他。
  张校长为此专门向王镇长作了汇报,说明了自己与田大顺之间存在过节,想请领导帮助调解一下。结果王镇长没来得及调解,人已经失去了自由。张文远和田大顺之间的问题也被搁置了起来。
  尤三金昏昏沉沉在床上躺到天明,匆匆忙忙来到学校,他要把财务室的物品简单归拢一下,有些东西是经不住检查的。来到财务室门口,他傻眼了,学校财务室的门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贴了一个封条。
  他怔怔地站在门口呆了十多分钟,赶忙拿起手机给张文远打电话,那边已经提示无法接通。经过学校大门的时候,看门的老张很神秘地告诉他,“张校长被带走了”。
  尤三金的心里立马想起了一声惊雷。昨天还在一起把酒言欢的人,过了一夜就出事儿了。多亏自己一夜没合眼,合上眼可能就完蛋了。
  走投无路,无计可施,尤三金如热锅上的蚂蚁。一直在精神上自我折腾到天黑,他的神经实在疲乏得不行,便从床下拉出了一箱酒,一个人慢慢地喝了起来。
  喝酒的时候想不高兴的事儿,越想越想不开,越想不开越需要酒精的刺激,如此怪圈之内,重复循环。尤三金不知不觉中已经喝完了一整箱酒,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长叹一声,说了一句话——“人生都有一缸酒,谁先喝完谁先走”!他倒在了床上,再也没有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