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
  万家灯火中，西京的繁华依旧。
  白天发生在西城的两个黑帮之间最激烈的一场火拼，在城防营的及时介入下，不到半个时辰就平息了。
  死去的永远死去了。
  活着的得继续活着。
  不论好赖。
  也不管有没有伤痛。
  偶尔有几处房舍冒出的余烟，似乎在无声地提醒着来往的行人，这里，曾经发生了一场血腥的厮杀。
  然而，没有多少人会在意已经过去的事情。
  人，都是这样的。
  当然，因为这里是帝国的京师。
  所以，西京府、提督衙门、兵部等等，俱在第一时间内，将西城发生的这场火拼，从不同的角度写好奏折，快速地摆在了皇帝的御案上。
  大家都以为，皇帝会大发雷霆。
  可惜，帝心难测。
  “知道了。”
  各个衙门的奏折上，皇帝都是相同的朱批。
  短短的三个字。
  不见喜怒。
  这让所有人都在暗中捏了一把汗。
  毕竟，京师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大家都觉得失职，都觉得脸上无光。
  西京府大令失力雅上了奏折以后，紧接着召集三班衙役，下达了在全城立即展开“扫黑除恶”专项行动的命令。
  与此同时，提督衙门、西京十二卫也加强了巡防力度。
  一时间，西京城里到处都是鸡飞狗跳的。
  很多藏匿多年的盗贼、马匪，以及称王称霸的地痞流氓，不幸地成了遭殃的池鱼。
  监牢里人满为患。
  都检院也来凑热闹，派出六组人马到六部衙门，声言要狠挖黑恶势力的保护伞…
  这种混乱的情形，一直持续到卯时末才结束。
  皇帝的旨意，通过中书省发了出来。
  圣旨内容挺长的，好多人都没记住。
  当然，大家记住了福顺、左善和失力雅这三个人。
  福顺是九门提督，子爵。这次因为平息西城骚乱有功，着升一级，为新丰伯，食邑由原来的两百户，提升到了现在的五百户。
  左善也得到了提升，从副都统变成了都统。
  城防营隶属九门提督管辖，拢共有十八哨六标。每哨约五百人，每三哨为一标，设都统一人，副都统两人。
  左善这一步，算是跨进了帝国中、高级武官的大门。
  失力雅有失察之罪，罚俸一年。
  有人欢喜，就有人忧。
  不过，皇帝这次明显是心慈手软了。
  这要是搁在以往，京师怕是要人头滚滚吧？
  所以，尽管被皇帝罚俸一年，失力雅也不觉得有好难过的。
  这个年头，当官的哪个是靠自己的俸禄在过日子呢？
  夜渐深。
  雪更急。
  莫军臣终于醒了过来。
  垮塌的土墙掩埋了他的大半个身躯，万幸的就是，他的头部还露在外面。
  否则的话，这么长的时间，憋也憋死他了。
  他睁开眼睛，借着远远近近的灯火，出神地看着飘雪的夜空。
  嗓子干痛得厉害。
  胸部也痛得厉害。
  四肢百骸都疼。
  闭上眼睛，白天的情景如潮涌来。
  他不明白，那个士卒手里的长枪，无情地刺入了自己的胸膛，自己现在为什么还活着？
  直到此刻，他才有些儿后怕。
  原来，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凝神静听，除了雪花飘落的声音，四处并无他人。
  又过了一会儿，确信无疑了之后，他才试着抬了一下胳膊。
  这一动，应该是牵到了伤口，剧烈的疼痛陡然袭来，他忍不住地皱了皱眉。
  但是，他心里明白，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否则，他会被活活地冻死在这里。
  好不容易才活下来，他不会让自己轻易地死去。
  巨大的求生欲望，支撑着他的行动。大约一炷香之后，他终于从废墟里爬了起来。
  咬紧牙关，辨明方向之后，莫军臣艰难地走进了一条巷道。
  每向前跨出一步，似乎都要耗完他全身的体力。
  但是，他没有停下来。
  他知道，每前进一步，活命的几率就多了一分。
  无数次跌倒。
  又无数次地站了起来。
  求生的本能，让他在这个寒冷的夜晚，创造出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奇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更不知道走过了几条巷道。
  就在他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视线的尽头，终于出现了那扇熟悉的小门。
  他的精神陡然一振，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来到门口。
  轻轻一推，木门吱呀一声便开了。
  莫军臣用尽最后的力气扑了进去。
  然后，他便两眼一黑，昏死在了小院内。
  悠然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熟悉胡床上。
  胸前已被厚实的纱布包裹。
  被窝里全是药材的味道。
  莫军臣一愣，挣扎着坐起身来。
  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天色大亮。
  瓜佳佟踏着晨光走进屋来。
  “你终于醒了。”瓜佳佟微微一笑，牙齿雪白而又整齐，“我以为，你还会昏睡几个时辰的。”
  “是你？”莫军臣眼眸微微一缩。
  “别紧张！”瓜佳佟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微笑道，“你这条命都是我救的，所以，尽量放轻松一点儿。”
  莫军臣微微一怔，随即叹息道：“昨天那一枪，你是故意刺偏的？”
  瓜佳佟嘿嘿一笑，自顾在床边坐了下来，沉声道：“要是再往右偏一寸，你就没命了。”
  “你究竟要干嘛？”莫军臣不是傻子，对方既然这样做，必定是有所图谋，“我只是一个江湖混混，不值得你这样谋划。”
  “是吗？”瓜佳佟笑道，“忘记告诉你了，我叫瓜佳佟，城防营第三哨什长。”
  “凭你的身手，应该做个哨长的。”莫军臣瘪了瘪嘴，身子微微一动，不料又牵扯了伤口，眉头微微一皱，“瓜佳佟，你可以离开了。”
  瓜佳佟大笑道：“人人都说，四十八个武侯各有特色。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武侯？”莫军臣冷笑道，“阁下的话，某家着实听不明白。”
  “你听得明白的。”瓜佳佟正色道，“‘无影小刀’莫春风，在四十八个武侯中排位第七。狡猾如狐，狠厉如狼，某家说得对吗？”
  “某家叫莫军臣。”莫军臣神色不变，语气冷淡。
  “你这样就没有意思了。”瓜佳佟嘴角一裂，嗤笑道，“若不是查实了你的底细，某家岂会来跟你摊牌呢？莫春风，大丈夫做事，何须藏头缩尾？”
  莫军臣闭上双眼，良久才又睁开，发出一声叹息来，苦笑道：“不错，某家就是莫春风。瓜佳佟，你到底要干嘛？”
  “莫春风，家叔莫云松，果真是魏王殿下的人？”瓜佳佟看着莫军臣，目光炯炯。
  莫军臣苦笑道：“算是吧。”语气一顿，又自嘲地一笑，说道，“据我所知，家叔应该是外围成员，离核心还远着呢。瓜佳佟，你问这个干嘛？”
  瓜佳佟笑道：“某家只是帮一个人问问罢了。”
  “谁？”莫军臣不觉坐直了身子。
  瓜佳佟笑笑不言，拍了拍手掌。
  头戴小冠、身穿蓝衣的风玄，就在掌声中从屋外走了进来。
  “风捕头？”莫军臣微微一愣。
  作为西京府地下成员之一，莫军臣哪里会不认识大名鼎鼎的风总捕头？
  “都检院右都佥事费聪费大人，在别院被人杀害了。”风玄没有理会莫军臣的诧异，自顾道，“四男六女，刀刀断喉。莫春风，放眼天下，还有比你们武侯更快、更无情的刀吗？”
  “风总捕头是怀疑我们做的？”莫军臣瞪了对方一眼，苦笑道，“说出来你肯定不会相信，自从两年前的那场变故之后，我们之间再也没有相聚的时候。”
  “其间有联络吗？”问话的是瓜佳佟，他似乎比风玄还要着急。
  “没有联络。”莫军臣摇摇头，说道，“杳无音信，彼此都不知道对方去了哪里，在干什么。”
  “某家相信你。”风玄脱口道，“事实上，两年前某家就开始调查武侯的踪迹。直到现在，也仅仅找到了你一个。对了，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让你们脱离了某人的掌控？”
  “我不能说！”莫军臣看着风玄，一字一句的说道，“风总捕头，有些时候，知道得太多，未必就是一件好事情。”
  呵呵。
  这是风玄第二次听到类似的说辞。
  “不愧是霍大都督一手调教出来的。”风玄笑道，“连拒绝的话都说得一模一样。”
  莫军臣闭上嘴巴，微微闭上了双眼。
  有些事情，即便是死，他也绝对不会透露出半个字来的。
  “莫春风，你要搞清楚一件事情。”风玄看着假寐的莫军臣，也不生气，自顾说道，“现在死的是费聪费大人，帝国都检院的右都佥事。你觉得，这件事情会小吗？西京府大令的折子，已经绕过中书省，直接呈送到了皇帝的御案上。接下来，只怕是整个西京府，都会被翻一个底儿朝天的！”
  风玄的这番话，绝非是危言耸听。
  便如夏朝铁律，太监和后宫不得干政一样。
  大奚自太祖脱攤立国以来，几百年时间里，都没有一个言官因言获罪。
  更不用说是死于谋杀了。
  费聪的死，在帝国开了一个先例。
  不要说皇帝，就连满朝文武，都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情。
  这就是帝国的底线。
  莫军臣眉毛微微一跳，下意识地睁开眼来，目光从瓜佳佟和风玄二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了风玄的脸上：“某家有一个条件。”
  “但说无妨。”风玄点了点头，神情肃然。
  “这件事情，现在还不能下结论。”莫军臣使劲咽下一口唾沫，继续说道，“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有一个人，我应该能联络上他。”
  “谁？”风玄和瓜佳佟二人，闻言眼睛一亮。
  “独孤弘。”莫军臣舔了舔有些儿干燥的嘴唇，吃力道，“狂刀独孤弘，尽管他排在第十一位。但是，所有人都明白，他才是武侯中的用刀高手。”
  “怎么才能联络上他？”
  “杀了我！”莫军臣看着诧异无比的两人，微笑道，“四十八个武侯当中，只有某家一人于他有恩。所以，如果有人杀了某家。我想，他也许会跑来为某家报仇。”
  “也许？”风玄皱了皱眉。
  “人是会变的。”莫军臣笑了笑，语气有些儿萧索，“如果他忘记了某家对他的恩惠，他又岂会露面？”
  风玄沉吟不语。
  莫军臣继续说道：“如今这个局面，你我只能赌一把了。更何况，这个世上，原本就没有什么十拿九稳的事情。”
  “问题是，你现在还不能死。”瓜佳佟截口道，“还有没有其他稳妥一点儿的办法呢？”
  莫军臣下意识地一愣。
  好熟悉的语气。
  “你认识鬼面田功？”莫军臣直直地看着瓜佳佟，他相信，只要对方说半句假话，他都能在第一时间里瞧出来。
  “鬼面田功？”瓜佳佟脸色巨变，咬牙切齿道，“你认识那老贼？”
  “有过一面之缘。”莫军臣暗自松了一口气，踌躇片刻，又说道，“昨天东、西两城的火拼，就是因为田功而起。”
  “还有这回事情？”风玄笑了笑，“我正纳闷呢，彼此相安无事了几年，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莫春风，这里面有啥说道吗？”
  莫军臣微微沉吟片刻，还是将那晚发生的事情，捡了个大概说了出来。
  风玄眉头紧皱：“老匹夫究竟唱的是哪一出？”
  “好啦。”瓜佳佟打断了风玄的沉思，不悦道，“当务之急，还是追查武侯的下落。昨天的事情，圣上不是已经下旨让提督衙门彻查了吗？你是不是听见案子心就痒了？”
  风玄笑了笑，不言。
  莫军臣道：“你还没问某家的条件。”
  “你说。”瓜佳佟显得很不耐烦。
  莫军臣看着风玄，沉声道：“费大人遇刺的案子，不管是不是武侯干的，你都要帮某家杀一个人。”
  风玄愕然道：“莫春风，某家可是西京府的总捕头。”
  “你不答应？”莫军臣的脸色顿时就冷了下来。
  “你要杀谁？”风玄叹息道。
  “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莫军臣双眼赤红，双拳紧握，一副要择人而噬的模样。
  “既然这样，”风玄苦笑道，“某家便答应你了。”
  莫军臣呼出一口长气，松开拳头，眼神又恢复了清明，笑道：“现在，你可以来杀我了！”
  风玄啊风玄，你还真以为自己是那只黄雀吗？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