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的皇城内，一身明黄服饰的大奚皇帝脱欢，正站在白玉栏杆前远眺。
  內侍总管迪安手捧拂尘，面无表情地站在皇帝的身侧。
  其余几个宫女太监，俱是远远地站在一边，头颅低垂，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良久，皇帝才收回远眺的目光，转身看着迪安，淡淡道：“薛城的事情，你可想好了？”
  迪安躬身道：“老奴早就想好了，就等万岁爷您一句话。”
  脱欢微微点头，声音里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萧索：“把事情做干净一点，不要留什么首尾。告诉满桂，这件事情到此为止。”
  迪安嘴唇翕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脱欢皱眉道：“朕还不是一个昏君！”
  这句话说得很严重，迪安脸色一变，“噗通”一声跪了下去，以额触地，连称死罪。
  “起来！”脱欢不悦道，“好好当差，比什么都重要。朕还想着，这老天爷，总得留下一两个人陪朕走到最后。否则，史书还不得把朕写成一个刻薄寡恩之人？”
  迪安叩头谢恩之后起身，额上已是一片红肿。
  伴君如伴虎。
  这个道理，从他第一天进宫时便知晓了。
  “斩草须除根。”迪安拱手施礼，神情严肃，一字一句地说道，“霍加留不得！”
  脱欢笑了笑，眼神有些儿戏谑：“迪安，你要是在夏廷，就凭你刚才这一句话，脑袋便保不住了。”
  太监与后宫不得干政。
  这是夏朝太祖立下的一条铁律。
  迪安脸色平静如常，淡淡道：“老奴心里，只有陛下和这大奚的社稷。”
  脱欢点头道：“朕知道你的忠心。”语气一顿，又突然问道，“你说说，朕的几个皇子当中，究竟谁对朕忠心？”
  皇帝的思维很跳跃。
  迪安明显地愣了一下，没等他反应过来，脱欢又冷冷地说道：“霍加可没有逼宫的胆子！”
  迪安举袖擦了擦额上的细汗，小心翼翼地说道：“老奴愚钝，请皇上责罚。”
  脱欢冷冷道：“你哪里愚钝了？朕看你精明得很！那几个逆子上蹿下跳，你以为朕眼瞎了还是耳聋了？谁让你成天在里面和稀泥的？”
  迪安脸色一白，再次屈膝跪了下去。
  脱欢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寒冷得就像这殿外的空气：“朕自登极以来，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祖宗留下来的基业，岂敢毁在朕的手中？那几个逆子的眼里心里，只有朕屁股下面的这张龙椅。好啊！有本事尽管来争！朕倒要看看，究竟谁更有本事一些？”
  “请皇上慎言。”迪安捣头如蒜，声音嘶哑。
  “老贼，你又在替太子张目吗？”脱欢脸色一寒，飞起一脚踢中迪安右肩，迪安四仰八叉地倒下去，又快速地爬起来，膝行而至，抱住了脱欢的左腿，哭道：“太子安在！太子安在！”
  “太子？”脱欢怒不可遏，冷笑道，“太子懦弱，如何能继承朕的大宝？”
  迪安仰起头来，毫无畏惧地迎着皇帝那冷森的目光，沉声道：“太子仁孝！”
  脱欢面无表情，冷冷道：“老贼，敢再说一句否？”
  迪安没有半分的犹豫，脱口道：“太子仁孝！”
  脱欢眉毛一挑，良久，才愤然道：“老贼，还不给朕滚起来！”
  迪安瘪嘴道：“万岁爷，老奴究竟是滚还是起来，您得给句明话啊。”
  脱欢嘴角一裂，瞬间又恢复了正常：“去薛城吧，马上！”
  迪安迅速起身，弯腰施礼，倒退着离开了。
  才走下石阶，手短腿长的瑞福便低眉顺眼地迎了上来。
  “师傅——”
  “瑞福，”迪安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右手拇指向后摇了几下，最后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瑞福面色不改，笑了笑，低声道：“师傅且宽心，那几个宫女太监，绝对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
  “做干净点。”迪安把右手背在身后，步履轻快。
  皇帝今天对自己说的这番话，绝对不能泄露半个字出去。否则，绝对会在朝野内外引发一场大震荡。
  只有死人，才能保住秘密。
  迪安是內侍大总管，手下有八个弟子。
  瑞福是他最小的弟子，也是他最信赖的弟子。
  他办事，他放心。
  迪安走了。
  瑞福站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如一老僧入定。
  飞扬的雪花中，雍容华贵、一身裘皮的贵妃娘娘西霜，在两个宫女的搀扶下，风情万种地自殿内走了出来。
  脱欢走上前去，挥退了伺候的宫女，亲自挽住了她的胳膊，温言道：“外面很冷，你不该出来的。”
  西霜伸出左手，摸了摸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笑道：“皇帝都在殿外，妾身和孩儿两人，哪有躲在殿内的道理？”
  脱欢笑道：“你呀，总是有一肚子的歪道理。朕说不过你，认输便是了。”
  西霜展颜道：“妾身这肚子里，哪有什么歪道理？陛下，您的皇儿是歪道理吗？”
  脱欢笑了笑，拉住西霜的右手，低声道：“朕还有些事情处理，爱妃先回去，朕一会儿就过来看你。”
  西霜笑吟吟地点了点头，两人又说了一阵悄悄话，直到瑞福低眉顺眼地走过来，西霜才拜别皇帝，在宫女的侍候下，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皇帝看着西霜渐行渐远的背影，没有回头，语气森严：“宫里有些儿乱，是时候打扫一下了。那老贼有几天不在宫里，你是老贼的徒弟，就帮他好好清理一番。”
  瑞福“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礼参拜之后，声音有些儿发颤：“万岁爷，是…彻底清扫一次吗？”
  皇帝回过头来，目光凛冽如刀：“狗奴才，需要朕再说一次吗？”
  瑞福再次叩首：“奴才明白！”
  “跪安吧。”脱欢抬起头来，淡淡道，“朕给你三天的时间。”
  “诺！”瑞福起身施礼，倒退着离开了。
  天空铅云密布。
  皇帝转身回到了空荡荡的殿内。
  屋里点着名贵的檀香。
  皇帝一屁股坐在了御案后的龙椅上，双眉紧锁，脸色阴沉。
  看得出来，皇帝此刻的心情很是不好。
  顺手拿起御案上的一份奏折，刚看了几行，脱欢的脸色一变，重重地将奏折一扔，喝道：“来人！”
  声音未落，一个小太监便走进了殿内。
  “传朕旨意，召户部尚书元里、工部尚书折文冲入宫觐见。”
  小太监躬身唱喏，折身走出大殿宣旨。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头发花白的户部尚书元里和膀大腰圆的工部尚书折文冲联袂走进大殿内。
  二人老远便跪拜于地，三呼万岁。
  “近前说话！”皇帝咬了咬牙，瞪着二人走到御案前，便把御案上的这份奏折扔了过去，怒道，“都给朕说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
  元里和折文冲两人面面相觑，不知道皇帝发的哪门子火气？
  奏折“啪嗒”一声，不偏不倚落在了两人的中间。
  元里看了看折文冲，没有动。
  折文冲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很难看了。
  好你个老贼，这是要倚老卖老吗？
  老子好歹也是一部尚书哦。
  嗯，还是算逑了…没见皇帝特么的正在气头上吗…老子这次捏着鼻子认了！
  折文冲弯腰，捡起了落在地上的奏折。
  只看了一眼，眉眼间就闪过一丝喜色。
  老贼，呵呵，你自求多福吧就。
  不动声色地将奏折递给元里，淡淡道：“元大人，这是你们户部的折子。”
  元里一愣。
  户部的折子？
  啥事？
  狐疑地从折文冲手里接过奏折，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特么的日了狗了！
  户部右侍郎岑知节啥时候上的这份折子，老子咋就不知道呢？
  当然，户部左、右侍郎，都有给天子单独上折子的权利。
  话虽如此。
  问题是，你特么作为户部的“一把手”，连两个副职的动态都掌握不了，你特么还有脸面当“一把手”吗？
  看看。
  岑侍郎的这份奏折，题目是啥呢？
  《论乾陵耗费国帑疏》
  乾陵是啥？
  当今皇帝百年之后的陵寝。
  这个岑知节，可把老子给害惨了。
  你特么的才到户部几天啊？
  情况都没弄清楚，瞎几把嚷啥呢？
  乾陵规模大不大关你屁事！
  户部有木有银子关你屁事！
  陛下的陵寝，也是你特么能来置喙的吗？
  给老子滚一边儿去！
  好不容易看完折子，元里的额上已经是大汗淋漓了。
  折文冲下意识地捂了捂自己的衣领。
  呵呵，老兄，有辣么热吗？
  “回陛下，”元里“噗通”一声就跪下去了，颤声道，“到目前为止，乾陵的主体工程已经完成了大半。今年吧，户部的银钱的确有些儿紧张。可是再怎么紧张，老臣也不敢短了乾陵的半分银子。那个岑知节，他真是狗胆包天不知好歹。陛下请放心，老臣回去定饶不了他！”
  元里一边说，一边偷偷地看了折文冲一眼。
  老弟…哦不，老祖宗，你倒是帮衬哥哥几句呀！
  折文冲故意没有看见他那求助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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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才咋就不见你主动弯腰捡折子的？
  现在知道求老子了？
  没门！
  皇帝没有看见两人私下里的互动，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然后把目光投向了折文冲。
  “折爱卿，元尚书方才所言，可是属实？”
  折文冲拱手施礼，恭声道：“启奏陛下，元尚书方才所言，倒也属实。”
  你妹的！
  属实就属实，不属实就不属实。
  咋还有啥“倒也”的？
  “折爱卿所言何意啊？”
  很明显，皇帝也听出了其中的关键。
  元里偏着头，可怜巴巴地看着欲言又止的折文冲。
  老祖宗哎，关键时刻，你可不能落井下石啊！
  “折爱卿有话直说，不必顾虑。”皇帝坐直了身子，语气不觉儿地微厉。
  折文冲再次弯腰施礼，朗声道：“回万岁爷的话，微臣自从接手乾陵以后，工部上下无不殚精竭虑恪尽职守。所需钱粮，户部前几年的确也是准时拨付到位。可是，自从去年秋岑侍郎到户部以后，这钱粮便拨付得很不利索了。不瞒陛下，到如今，乾陵那边都拖欠了近三个月的钱粮了。再这样下去，微臣以为，只怕是到了下个月底，乾陵的工匠民夫，都会跑光了的。”
  “为何不上奏？”脱欢双眼圆瞪，面露凶光，好似一条择人而噬的巨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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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朕的陵寝，你们也敢阳奉阴违？
  折文冲苦笑道：“为君上分忧，是臣子的本份。微臣这段时间正在找岑侍郎磋商，哪里想到，他会给陛下上这份奏折？”
  不待皇帝说话，元里赶紧颤巍巍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拱手道：“陛下息怒，折尚书说的情况，老臣也是此时才知道。”语气一顿，又转头看着折文冲，埋怨道，“折尚书，这么大的事情，您怎么不来找我呢？真要是误了工期，你我都是死罪。”
  好吧，老家伙这一嘴咬得狠，把俩人都拉到一条船上来了。
  “元尚书也忙呀。”折文冲讪讪一笑，“再说，乾陵是岑侍郎在署理嘛。”
  得嘞，你这样说就对了。
  元里转身，面对皇帝拱手道：“陛下，微臣这就去户部，乾陵所需的钱粮，明天上午就能拨付到位。”
  “都跪安吧。”
  皇帝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两只讨厌的苍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