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是一座大城市。
  它的城市人口，在永安二年便达到了惊人的百万之众。
  所以，发生在铁帽子胡同的灭门惨案，并不能影响西京市民的日常生活。
  马照跑，舞照跳。
  该摆摊的摆摊，该聊天的聊天。
  比如今天，是西京右卫大都督霍加到兵部与左卫大都督敖额图办理交接的日子。
  一大早，霍府里便忙碌了起来。
  这几天，自家老爷的脸色阴沉，一如外面的天空。
  都是有眼力的人了，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去触了老爷的霉头。
  一干仆役、婢女皆是蹑手蹑脚，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好不容易收拾妥当，天已微明。
  霍加顶盔掼甲、腰挎长刀，在一队衣甲鲜明的家兵的簇拥下，面无表情地走出了都督府的大门。
  走下石阶，接过霍安递来的缰绳，霍加翻身上马，回头看了一眼正门上的匾额，右手用力向下一劈，似乎在宣泄着某种情绪。
  “出发。”
  一声令下，所有的家兵纷纷跃上马背，齐齐调转马头，跟在霍加的后面策马而行。
  一时间，蹄声如雷，溅起无数的雪沫。
  街道上的行人，忙不迭地向着两侧避去。
  寒风凛冽如刀。
  霍加面色阴沉。
  他的身后，是不足五十人的骑兵队伍。
  然而，就是这样一支小小的骑兵队伍，在这漫天的风雪之中，却隐然有股森严的煞气。
  无人敢掠其锋！
  以至于，中途遇到的一屯巡城士卒，都乖乖地避到了道路的一侧，直到这一小队骑兵走远了，近五百余人，才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彼此对望一眼，齐齐地吁出了一口大气。
  这特么哪里是人啊？
  分明就是一群来自地狱的活阎罗！
  若不是看见对方打着大奚帝国的旗帜，带队的屯长大人，几乎在第一时间内，就想打马而逃了。
  兵部衙门在城北的驷马街，与皇城仅仅隔了两条胡同。
  作为大奚帝国最高的军事机构，兵部衙门不但威严气派，而且防卫森严。
  坊间传言，便是一只苍蝇，也休想轻易地飞进兵部大堂。
  此刻，兵部衙门早已如往常一样，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还有无数支刀剑出鞘的巡逻小队，在队正的带领下往来游弋在兵部衙门的四周。
  兵部衙门正门外十米处，地上有一根刺目的红线。
  擅逾此线者，杀无赦！
  北风呼啸。
  风声里，隐隐有蹄声传来。
  大地轻颤。
  值日的屯长耳廓微微一动，脸色蓦然一变，脱口道：“西南方向，警戒！”
  刹那间，所有的士卒都跑到了红线前，面对着西南方向，自动地形成了一个防御阵型。
  “长枪手！结阵！”
  随着一声令下，前排的百十个士卒，瞬间就将自己手里的长枪斜立在地上。
  森寒的枪尖呈四十五度角，斜指长空。
  “弓箭手！预备！”
  又有百十个士卒，快速地分散到了长枪手的两翼，反手取下背上箭葫里的长箭，弯弓搭箭，不发一言。
  说时迟，那时快。
  值日的屯长刚刚布置完这一切，一队骑兵，便从对面的街角处奔了出来。
  尽管看清了对方的旗帜，值日屯长还是大声喝道：“来者何人？军机重地，擅自闯入者，杀无赦！”
  数百士卒齐声喝道：“杀！杀！杀！”
  喝声如雷，直冲霄汉。
  一身金甲的霍加跃马而出，在红线外一勒缰绳，胯下的战马发出“唏律律”一声嘶鸣，人立而止。
  “西京右卫大都督霍加，今日奉部堂大人命令来兵部衙门公干，还请阁下代为通报一声。”
  近五十个霍府家兵，无声无息地停在霍加的身后。
  值日的屯长眼皮一跳。
  你大爷的，既然是来衙门公干，带一群杀才来是什么意思？
  示威吗？
  当然，这不是他要考虑的问题。
  “请大都督稍后片刻，末将去去就来。”屯长拱手施礼，不卑不亢地扔下一句话后，转身就跑向了官衙内。
  不多时，屯长又从官衙内跑了出来，抱拳道：“部堂大人有令，传西京右卫大都督霍加入内叙事。”
  “有劳阁下了。”霍加拱拱手，翻身下马，面无表情地朝着兵部衙门内走去。
  “大人，请接下你的佩刀！”屯长右脚微微一跨，不漏痕迹地拦住了霍加的去路。
  “你也配喊耶耶解下佩刀？”霍加眉毛一挑，肩膀微微发力，看着狼狈退开的屯长，讥笑道，“陛下那里，耶耶也是刀不离身的。”
  满桂坐在几案后，笑眯眯地把玩着一枚玉扳指。
  右前方的几案后，鸡皮鹤发、老态龙钟的西京左卫大都督敖额图坐在那里，不时咳嗽一声，好像随时都会嗝屁。
  两人都没有说话。
  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对方一眼。
  公署里的气氛，有些儿怪异。
  不过，这种怪异的气氛，很快就被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给打乱了。
  敖额图下意识地偏过头来。
  光线一亮。
  一身金甲、腰挎长刀的霍加，推开公署的房门，一言不发地走了进来，径直去了左手边的几案后坐下。
  敖额图的视线，一直跟在霍加的身上。
  直到霍加坐下来了，他才揉了揉昏花的老眼，抱拳笑道：“原来是右卫大都督霍加，小老儿眼花，一时还没有认出来，还请霍都督恕罪。”
  霍加解下腰间的佩刀，将它平放在几案上，拱手道：“老大人言重了。过了今日，某家再也不是什么右卫大都督了。”转头看着满桂，又淡淡道，“部堂大人公事繁忙，下官已将官印、名册、账簿带来了，如何交割，单凭大人吩咐。”
  满桂将扳指揣进兜里，抬头看着霍加，笑道：“霍都督似乎有很大的怨气啊？”
  霍加冷冷道：“部堂大人，你这是要把某家赶尽杀绝吗？”
  满桂愕然道：“霍都督此话怎讲？”
  霍加冷笑道：“部堂大人，你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某家不过是陛下的一条走狗耳！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不要说只是区区一个右卫大都督的职位了，即便是某家的这条性命，都是陛下的，岂敢有所怨望？再者，某家现在还是弹劾之身，部堂大人这样说，难道不是在赶尽杀绝，不给某家一条活路吗？”
  敖额图双眼微眯，脑袋低垂，似乎打起了瞌睡来。
  满桂看着霍加半晌，才淡淡说道：“霍都督既然如此认为，本官也无话可说。这里是公衙，咱们只谈公事。来人——”
  话音未落，便有三位主事捧了算盘走进屋内，先是给尚书大人请安，然后才拜见了两位都督大人。
  满桂道：“给两位大人办理交接事宜，仔细一点，不可出半分儿差错。”
  三位主事躬身施礼后，其中两人，分别走向了左、右几案。
  霍加冷笑不语，从兜里掏出印信、账簿，随手扔在几案上。
  那主事告了一声得罪，便弯腰捧起几案上的印信和账簿，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另一边。
  很快，公署里就响起了一阵“噼里啪啦”的算珠声。
  霍加记不清自己究竟打了多少个呵欠了，正感到不耐烦时，屋里突然就清静了下来。
  个子最矮的那位主事，手捧账簿走到满桂的几案前，躬身道，“部堂大人，左、右二卫的账簿都核算过了，没有问题。”
  满桂接过账簿翻看一阵，然后把账簿放在几案上，面无表情地说道：“既然没有出入，就让两位大人签字画押吧。”
  霍加第一个签字，签完后便扔下毛笔，抓起几案上的佩刀，右手握住左卫大营的官印，在空中抛了几下，笑道：“部堂大人，下官何时去左卫大营上任？”
  满桂冷冷道：“明日辰时，本官希望你能准时出现在左卫大营。”
  霍加嘿嘿一笑，抛玩着官印走出了兵部衙门。
  将官印扔给自己的贴身侍卫霍七，霍加大笑着跃上马背，一抖缰绳，长笑道：“儿郎们，随耶耶回府。”
  值日屯长看着呼啸远去的这一小队骑兵，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大爷的，以后谁要是敢在耶耶面前吹嘘兵部衙门固若金汤，耶耶定饶不了他！
  此时，头戴小冠、一身蓝色皂衣、腰挎长刀的风玄静静地站在飞雀街道的中央。
  飞雀街道是一条不太宽阔但很热闹的街道。
  一炷香之前，这里还是人来人往的。
  可是现在，整条街道上，只有风玄一人而已。
  这是兵部衙门到霍府的必经之路。
  霍加刚刚奔过街口，便感知到了这股凛冽的杀气。
  如果不是看见了对方的穿戴，霍加发誓，他的战马，一定会毫不留情地从对方的身体上踏过去。
  霍加勒住了战马。
  他身后的骑兵也停了下来。
  “你是何人，胆敢拦住耶耶的去路？”霍加眯着眼儿，语气森严无比。
  “西京府总捕头风玄，见过霍大都督。”
  “风玄？”霍加的表情有些儿愕然，他不明白，西京府的捕快，如何敢拦住他的去路？
  难道说，自己真的到了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原被犬欺的地步了吗？
  风玄表情不变，语气也平淡得像是在和街坊拉家常：“昨夜子时，城西平安坊铁帽子胡同内，有歹人潜入某处别院杀人放火。四男六女，十条人命。”
  霍加冷然道：“风玄，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风玄淡淡道：“武侯风流，刀刀断喉。”
  霍加悚然而惊，失声道：“你确定？”
  风玄苦笑道：“某家在公门奔走三十余载，自问还没有眼瞎到分辩不出真假的程度。”
  霍加正色道：“风捕头以为这件事情是某家做的？”
  风玄拱手道：“作为一个合格的捕快，没有证据的话，某家绝对不会说。但是，昨晚的命案，与都督大人干系重大。某家冒死拦截，还请大人勿怪。”
  霍加翻身下马，径直走向了街旁的一处酒楼。
  风玄整了整衣冠，也面不改色地走了进去。
  挥退了迎上前来的酒保，风玄走到几案前，面对着霍加盘腿跪坐。
  这是一处临窗的几案，视线很好，一偏头便能看见街上的骑兵。
  霍加等他坐好了，这才皱眉道：“有一件事情，某家必须要让你知晓。”
  风玄沉默不语，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两年前，武侯已经脱离了某家的掌控。”
  这下轮到风玄吃惊了：“怎么可能？”语气一顿，又问道，“什么原因？”
  霍加看了看窗外，又回过头来，神情微微有些儿黯然：“某家记得，那一年，他们只不过是一群快要饿死的孤儿。一转眼，十多年就过去了。如今，这四十八个孤儿，已经成为我大奚帝国藏在暗处的四十八把锋利的长刀。风玄，某家很是好奇，你是如何知道有他们的存在的？”
  风玄淡淡道：“西京是帝国京师！”
  霍加点点头，不再追问这件事情了。
  也许，这个世上，从来就不会有真正藏得住的秘密。
  “风捕头，武侯的事情，某家不知道你究竟知道多少。但是，某家能说的，也只有这些了。”霍加起身走了两步，又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着风玄，意味深长地说道，“某家想给你一句忠告，有些时候，知道得太多，未必就是一件好事情。”
  风玄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霍加微微一笑，转身大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