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水火无情。
  站在余烟缭绕、满目疮痍的废墟中，头戴小冠、身穿黑色皂衣的西京府捕头风玄，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具烧焦的尸体——
  不，准确一点儿来讲，应该是一块黑炭。
  铁帽子胡同隶属于太平坊。
  昨夜一场大火下来，这太平坊已经变得不太平了。
  此刻，太平坊的坊正雅不思带领着三个丁壮，愁眉苦脸地垂手站在风玄的身旁。
  十来个身穿蓝色皂衣、手持长刀的捕快，往来穿梭在废墟之间，或是抬出一具被压在瓦砾之下烧焦的尸体，或是探查现场的各种痕迹。
  然而，让他们感到无比头疼的是，昨夜有很多人自发地参与到灭火的行动中来，导致现场一片凌乱，很难找到一丝有用的线索。
  雅不思搓了搓冻得发麻的双手，抬起头来看着风玄，脸上挤出一副比哭都还难看的笑容来，小心翼翼地说道：“风捕头，小的已经问过左邻右舍了，昨夜这场大火纯属就是一个意外，不是人为的。”
  坊官是没有品级的，雅不思当然不敢自称本官。
  更何况，西京府的风玄风捕头，可比他这个小小的坊正威风多了。
  这时，雅不思身旁的一位丁壮嘟囔道：“不对啊大人，小的好像听说了，胡同对面卖麻饼的乌家小郎，昨夜看见有人从这里的房顶上溜走了。”
  “住嘴！”雅不思气得浑身直打哆嗦，忍不住转身踢了对方一脚，怒道，“小孩子的话，你也能够当真？昨夜那么多的人在这里救火，谁看见房顶上有人了？”
  你大爷的！
  信不信本官踢死你这个二球货？
  没长脑子吗？
  昨夜这场大火，如果只是一场意外，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如果是人为的话，以后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老天爷，这可是灭门惨案哩。
  他这个坊官，还不得天天跟这些活阎王打交道？
  风玄皱了皱眉，转身看着一脸怒气的雅不思，沉声道：“你觉得，这仅仅是一场意外？”
  风玄的目光，森严如刀。
  雅不思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寒颤，强笑道：“风捕头，在下——”
  “住嘴！”风玄截口道，“你看看地上的这具尸体？如此猛烈的大火烧在他的身上，可有剧烈挣扎的痕迹？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什么？”雅不思微微一怔，瞬间却福至心灵，脱口道，“这个人，莫非是死了之后才被大火烧着的？”
  风玄的脸上闪过一抹异色，瞬间又恢复了平静，淡淡道：“还好，你总算是长了一点儿脑子。”
  雅不思尴尬地笑了笑，不言。
  你大爷的，这是在夸奖本官吗？
  风玄握住长刀，手腕轻轻一翻，锋利的刀尖划破了死者咽喉外面的焦皮层。
  尽管肌肉已经被大火严重破损，可是，还能隐约看见那一道狰狞的刀伤。
  “好快的刀！”风玄的眼眸微微一缩，动容道，“武侯风流，刀刀断喉！嘿嘿，这件事情开始有点儿意思了。”
  雅不思低头站在一边，心里难受得要命。
  本官这是招谁惹谁了，西京有二十几个坊，干嘛一定要来这里杀人放火呢？
  我去你大爷的！
  正怨念着时，有脚步声响起，雅不思下意识地抬头一看，但见一个年轻的捕快，大步如飞地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风捕头。”年轻捕快走到风玄的身边，脸不红气不喘，拱手施礼道，“属下等人现已查明，昨夜死在这处别院里一共是九人，三男六女。均是被人一刀毙命后，又被这场大火烧成了焦炭。”
  “不对。”风玄抬头看着这名年轻的捕快，冷厉的眼神中却带了一抹罕见的温情，“忽力敕，这里还有一个。”
  被唤作忽力敕的年轻捕快脸色微微一红，低声道：“是属下疏漏了，请捕头大人责罚。”
  风玄挥了挥手，温言道：“说说你的看法。”
  忽力敕微微沉吟片刻，沉声道：“捕头大人，从现场勘查的结果来看，这应该是一场有预谋的暗杀。尽管现场很凌乱，但是，据属下推测，昨夜至少有三名刺客进入了这处别院。只是，属下有一点还不太明白。”
  风玄淡淡道：“哪里不明白？”
  忽力敕搔搔头，皱眉道：“刺客既然是暗杀，怎么又会在杀人之后放火？这里是帝国京师，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如果仅仅是为了毁灭证据的话，会不会小题大做了？要知道，毁灭证据的手段有很多种，他们怎么选择这种手段？”
  风玄用刀尖指了指地上的这具焦炭，笑道：“答案在这里，你仔细瞧瞧。”
  忽力敕闻言走到近前，弯腰蹲下，仔仔细细地检验了一遍尸体，然后又起身，绕着尸体走了几圈，猛然停下脚步，微笑道：“属下明白了。”
  风玄笑而不语。
  “如果属下推测得不错的话，这个人，应该是昨晚第一个遇害者。他应该是半夜起床出恭，拉开门的一瞬间就被快刀割断了咽喉。很显然，刺客对于自己的刀法很自信。得手之后，他便继续向后院扑去。这个人当时手里拿着油灯，倒地之后，燃着的灯芯点燃了淌在地上的灯油。然后，燃着的灯油蔓延开来，引燃了他的衣服，最终引发了这场大火。”
  雅不思和三个丁壮面面相觑，听到最后都没有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
  风玄笑道：“忽力敕，你果然没有辜负某家对你的期望。”
  忽力敕笑了笑，像是一个天真的孩子：“多谢大人栽培。”
  风玄说道：“忽力敕，带上几个机灵一点儿的弟兄，到牙行去查查，这处别院究竟是谁的？”
  雅不思接口道：“大人，这件事情何需去问牙行？小的知道这处别院的主人，她叫佟佳如烟，原本是‘倚翠楼’的红牌。两年前，她自己给自己赎了身，然后在这里买了别院，一向都是深居简出的。”
  “佟佳如烟？”风玄淡淡道，“一个风尘女子，不但能够给自己赎身，还能买下这么大的一处别院？”语气一顿，看了忽力敕一眼，又继续说道，“分两拨人马，一处查‘倚翠楼’，一处查牙行。记住，某家要知道这处别院真正的主人。”
  “属下明白！”忽力敕拱手施礼后，转身离开，不见丝毫的迟疑。
  看着忽力敕英挺的背影，风玄的嘴角微微一裂。
  看来，要不了多久，西京城的上空又会腾起一只雄鹰。
  雅不思拱手道：“大人，可有小的效劳之处？”
  当然，这只是一句场面话而已。雅不思觉得，堂堂西京府的神捕风玄风大人，哪会看得上自己手下的这几个小角色？
  然而，风玄接下来的一席话，瞬间就让他的肠子都悔青了。
  “坊正大人公忠体国，真是让某家佩服不已。”风玄看着神色阴晴不定的雅不思，拱手道，“麻烦大人将这十具尸体运到城南义庄，然后清查本坊人口，甭管是走亲的还是访友的，总之一句话，只要人不在这里，都要登记造册。明天日落之前，某家希望能看到你的登记册。”
  天气寒冷。
  雅不思举袖擦了擦额上的细汗，苦笑道：“请捕头大人放心，小的一定会按照大人的吩咐办好。”
  转身又踢了一下先前多嘴的那个丁壮，雅不思没好气地说道：“邝老三，赶紧去套一辆牛车来。”
  邝老三嘿嘿一笑，摊开双手在雅不思的眼前用力摇晃了几下，瓮声瓮气地说道：“大人，牛车很贵的，你得先给钱才行。”
  雅不思脸皮一抽：“先赊着，月底一起结。”
  邝老三把眼皮一翻，嘟嘴道：“大人，不成啊！你都说了好几回了，没一次兑现过。”
  雅不思怒道：“你去不去？”
  邝老三无奈，转身嘀嘀咕咕地离开了。
  雅不思瞪着另外两个不知所措的丁壮，作色道：“你们两个蠢货，还不赶紧去将尸体抬到一起？都愣在这里干啥？等着吃午饭吗？”
  两个丁壮点头哈腰，转身便跑到了废墟之中……
  雅不思看着面无表情的风玄，讪讪一笑，正要说话时，却见对方已经转身朝胡同对面走去了。微微一愣之后，发出一声苦笑，也赶紧拔脚跟了上去。
  五短身材、面孔黝黑的乌大郎正在摊位前用力地和面，听见脚步声，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只是看了一眼，心里就是一沉。
  一辈子老实巴交的乌大郎，很少和衙门中的公人打交道。更何况，眼前这位头戴小冠、身穿蓝色皂衣、腰挎长刀、面无表情的中年汉子，一看就不是一个好相与的角色。
  “坊，坊正大人，您，您老人家可是来买，买麻饼吗？”
  “乌大郎，这位是西京府捕头风玄风大人。”雅不思从风玄的身侧走上前来，顺手取了一块麻饼，放入嘴里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道，“好吃…风大人有些事情，想找你了解一下。”
  “啥事？”乌大郎抬手擦了擦额上的细汗，可怜巴巴地看着风玄，结结巴巴地说道，“大人，小，小的只是一个卖，卖麻饼的，能，能知道啥呢？”
  风玄从兜里掏出一个铜钱放在摊位上，然后拿起一块麻饼咬了一口，赞叹道：“味道真的不错！乌大郎，最近生意如何？”
  “托大人的福，生意还过得去。”一提起麻饼，乌大郎顿时就眉飞色舞、两眼放光，说话也利索了不少，“小的在这条街上，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的麻饼了。街坊邻居们，谁不知道俺乌大郎踏实本份？捕头大人，难得您老今天赏光，这麻饼就算小的孝敬您老人家了。”
  说完，乌大郎抖了抖手上的面灰，捡起摊位上的铜板，双手递到了风玄的面前。
  风玄正色道：“买东西哪有不给钱的道理？乌大郎，你的好意某家心领了。”
  乌大郎见他言辞坚决，无奈地笑了笑，便把这枚铜钱丢到了抽屉里。
  雅不思脸色一红，赶紧从兜里掏出一个铜板，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摊位上。
  看着手足无措的乌大郎，风玄微微一笑，温言道：“小本生意，你也不容易的，收下吧…大郎，听说令郎昨夜也在现场？”
  乌大郎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小儿昨夜得了一场疾病，今儿一早，他娘便送他回乡下老家了。”
  “这么巧？”风玄笑道，“西京城里有很多有名的郎中，为何要去乡下呢？”
  乌大郎苦笑道：“小本生意，养家糊口而已，哪敢在西京城里请郎中？大人，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小人要做生意了。”
  “祝大郎生意兴隆。”风玄拱手笑道，“也祝令郎早日安康。”
  乌大郎躬身道谢，低头和面，不再说话。
  风玄转身离开，唯有雅不思站在原地发呆。
  衙门中的公人，啥时候变得这样好说话了？
  真特么地奇了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