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
  一灯如豆。
  铜盆里的炭火猩红。
  云峰拍了拍几案上的卷宗封面，看着一脸惊诧的何无常，得意洋洋地说道：“师父，弟子已经背完了一百零八条门规，中间可有差错？”
  何无常悻悻道：“小子，你得意啥？不就是一百多条门规吗？只要肯下功夫，谁都可以过关。”
  云峰瘪嘴道：“师父，不带这样打击人的。弟子好歹也算完成了您布置的任务，多少也应该有些儿奖励吧？”
  “奖励？”何无常冷笑道，“别做梦了！小子，接下来还有两道关口要过。”
  云峰皱眉道：“还有两关？师父，能不这么苛刻吗？”
  “太师祖遗训，谁敢不遵？”何无常垂下眼皮，淡淡道，“小子，如果这两关过不了，你只能做外门弟子。”
  “外门弟子？”云峰讶然道，“外门弟子能当掌门吗？”
  “当然不能！”何无常沉声道，“我‘神算门’分为内、外两门。历代掌门，都是由内门弟子担任的。”
  云峰失笑道：“小子明白，这就是委员和常委的区别了。”
  “什么意思？”何无常下意识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往后少一些奇谈怪论，不要让人家把你当成疯子。”
  云峰委屈地说道：“都说是家乡俚语，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了？难道要我今后当一个哑巴，师父才会满意吗？”
  何无常苦笑道：“你扯远了，师父不是这个意思…趁天色尚早，准备过第二关吧。”
  云峰嘟囔道：“但愿不要太难。”
  何无常没有理会他，自顾将一张宣纸铺在几案上，抓起笔筒里的狼毫，在砚台里蘸了墨汁，“刷刷刷”地在纸上写了起来。
  大约几息的功夫，何无常将狼毫放回笔筒，低头在宣纸上小心地吹干了墨渍，这才将宣纸推到云峰面前，淡淡道：“小子，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云峰好奇地低下头去，只看了一眼，心里就是一乐。
  他大爷的，这也能难住小爷我吗？
  原来，何无常在宣纸上写下了一道算术题：
  一百馒头一百僧，大僧三个更无争。小僧三人分一个，大小和尚各几丁？
  在云峰前世的世界里，这道著名的算术题，出自明代珠算大家程大位的《直指算法统宗》。
  这样的算术题，怎能难住从小就学奥数的云峰？
  云峰没有急于答题，曲起食指在纸面上轻轻地敲了几下，小心翼翼地问道：“师父，您认识一个叫程大位的人吗？”
  “程大位？”何无常沉吟片刻，茫然道，“为师不记得有这号人物。怎么，你认识他吗？”
  云峰嘿嘿一笑，心里却写满了大大的问号。
  这明明就是《直指算法统宗》里面的算术题，连一个字都没有变动。
  他大爷的，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
  何无常看他眉头微皱，便冷笑道：“小子，觉得为难了吗？这道算术题，原本就是几百年前的珠算奇才魏大双所出，不是一般人能够解答得了的。”
  “魏大双？”云峰摇了摇头，感觉十分的陌生。
  “魏老前辈官居大周户部左侍郎，在算学一道上造诣精深。历代师祖提及此人，皆是推崇有加。只可惜，世人大多记得他的官位，却忘记了他老人家在算学上的惊人成就。云峰，这道算术题，就出自魏老前辈亲手编著的《九章算法》。你解答不出来，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九章算术？
  这不是中国古代第一部数学专著吗？
  完了完了，这世界全特么地乱套了。
  何无常同情地看着一脸痛苦的云峰，叹了一口气，伸出右手，准备收回放在云峰面前的宣纸。
  “干嘛呢？”云峰伸手在何无常的手背上拍了一下，没好气地说道，“这么容易的算术题，何须一枝香的时间？”
  何无常瘪嘴道：“小子，说大话莫要闪了舌头。”
  何无常对于自己的算学造诣相当自负，想当年，他师父考他这道题时，他也用了半炷香的时间。
  这个荤小子，难道还比自己聪明吗？
  谁信呢？
  “大和尚二十五人，小和尚七十五人。”云峰把宣纸一推，笑道，“师父，这第二关也太简单了一点儿。趁天色尚早，不如把第三关也过了？”
  何无常目瞪口呆，半天没有说话。
  这小子，难道真是一个妖孽不成？
  云峰揉了揉额头，笑道：“师父，能不能不用这样崇拜的眼神看我，弟子会骄傲的喔。”
  何无常闻言脸皮一抽，脱口道：“你做过这道算术题…不可能，‘九章算术’已经失传很久了，你不可能看到的！”
  云峰吹了一下口哨，表情夸张：“师父，能利索点儿不？天寒地冻，弟子还要上床睡觉呢！”
  何无常抓过宣纸揉成一团，恨恨地扔到墙角，似乎在发泄着某种情绪。
  等到云峰向他投去一道诧异的目光时，何无常已经恢复了常态，看着云峰笑道：“乖乖徒儿，你不是想过第三关吗？这可是你自己主动要求的，怪不得为师哦。”
  云峰耸耸肩，笑道：“师父，你怎么像唐三藏一样啰嗦？”
  “唐三藏？”何无常愕然道，“这又是你家乡的人物吗？”
  “师父英明。”云峰笑道，“那是一个得道高僧，若不是啰里啰嗦的，就成一个完人了。”
  “人无完人，金无赤足。”何无常肃然道，“你家乡竟有如此俊杰？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带为师去拜访一番。”
  云峰打了一个呵呵，随口敷衍道：“师父，以后再说这件事情吧。他老人家常年云游在外，得有大机缘才能够碰见。”
  何无常用力地点了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表情。
  云峰使劲咳了一声嗽，打断了何无常的冥想：“师父，抓紧时间。”
  何无常起身绕到几案前，一脸郑重地说道：“且随为师前去。”
  两人举着油灯，一前一后地来到了后花园。
  路上碰见不少仆役婢女，无一人上前阻拦。
  看得出来，霍加真把这两人当成客人来对待了。
  天色还没有完全黑透，几尺厚的积雪反射着微弱的亮光，远远近近的景物，隐约可见。
  进入后花园，云峰下意识地停了一下脚步。
  何无常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讥笑道：“一早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乖乖徒儿，你也有害怕的时候吗？”
  云峰讪笑道：“长者先行的道理，徒儿还是知道的。”
  何无常嘿嘿一笑，也不揭破他的谎言，自顾举着油灯走到了干涸的水池边。
  云峰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身后，不明白师父带他到这里来，究竟要干些什么？
  “看见这个水池了吗？”何无常弯腰放下油灯，头也不回地问道。
  云峰瘪了瘪嘴，在心里腹诽道：小爷我没眼瞎哩。
  何无常没有听到云峰的回应，又加重语气问了一遍。
  云峰瓮声瓮气地说道：“弟子看见了呢！当初那个绝杀柯庸，就是埋伏在水池底部的积雪里，意欲刺杀弟子。”
  何无常笑道：“你小子也算是交了大运，居然能躲开柯庸的必杀一击？”
  云峰闻言翻了翻白眼，嘟囔道：“师父，是弟子机敏好不好？”
  “机敏？”何无常冷笑道，“大言不惭的混账小子，那柯庸称雄塞北数十载，又岂是浪得虚名之辈？死在他剑下的江湖豪客，没有一千，也有好几百人了。你一个黄口小儿，侥幸在他的剑下脱身，也敢信口雌黄吗？”
  云峰瘪瘪嘴，不敢说话了。
  看得出来，何无常是真生气了。
  “前车覆，后车戒。”朦胧的夜色中，何无常的声音略显低沉，“云峰你要记住，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个人，如果不善于总结经验教训，那么，他就离失败不远了。江湖险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果真到了那一步，后悔都来不及了。”
  云峰弯腰施礼，恭恭敬敬地说道：“弟子云峰，谨记师父教诲！”
  何无常这才回过头来，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赞许之色，笑道：“云峰，小心驶得万年船…且到水池里去，这就是为师给你出的第三关。”
  “到那里去干嘛？”云峰看了看隐隐绰绰的水池底部，狐疑地问道。
  何无常戟指前方，沉声道：“看见没有？那里就是当初柯庸的藏身之处！为师要你像柯庸一样，把自己藏在积雪里。然后，动用你所有的感官，去找到为师想要的答案。”
  “师父，能不能给弟子一个小小的提示？比如…”
  话音未落，脑门上又吃了一记爆栗子。
  云峰揉了揉脑门，这个老何，幸亏没有生在小爷那个世界，否则，早就被停薪留职了。
  居然敢体罚学生？
  “比如，他从哪里进来的？比如，他藏在积雪里都想了些什么？……”
  看着转身离开、一脸铁青的何无常，云峰发出一声哀嚎，把双眼一闭，纵身跳进了水池里。
  何无常快步走出后花园的大门，听到云峰的哀嚎时，脚步微微一滞。
  然而，他并没有转身，更没有继续停留下来的意思，步子反而迈得更快了。
  云峰，不是师父无情。
  你若能过了这第三关，才有资格进入我“神算门”。
  太祖师爷遗训在此，师父哪敢违背？
  神算门历代单传，非是找不到愿意加入其中的青年才俊。实际上，选拔弟子的条件之苛刻，已经让很多人望而止步。
  背诵门规，仅仅是考验一个人的记忆力。一百零八条门规看似不多，但是，若想在短时间内一字不漏地背完，显然绝非易事；破解算数难题，是想检验一个人的逻辑推理能力。
  当然，第三关才是真正的考验。
  在一个极端的环境下，如果还能保持清醒的头脑，以及缜密的推理能力，那么，这个人无疑是非常杰出的。
  只有最杰出的人才，才有资格加入神算门。
  云峰，希望你不会让为师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