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在王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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卸甲的书生 更新:2021-08-22 22:27 字数:3251
回到王洲,在临江的望江楼上,李逵狼吞虎咽倒入七八盏冰镇饮子三四斤熟牛肉,抹了把嘴,提起手旁双斧,腾地站起身来,急吼吼嚷道:“俺吃饱了!小乙哥,走!”
在他对面,站在燕青身侧的酒楼侍诏果果姑娘正小心翼翼地夹着一块决明兜子送至燕青嘴边,骇了一跳,手一抖,险些将晶莹光滑的兜子掉落下来,她不满地瞪李逵一眼,随后转过头,霎时变脸,笑意盈满了眼角眉梢,欢快说道:“奴奴没骗公子吧?公子不喜海鲜,是不耐麻烦,不愿在骨头里找肉。嘻嘻,这盏决明兜子既有海鲜之鲜美,又无吃蟹吃虾之烦琐,可合公子心意?”
燕青张口接过,细嚼慢咽,只觉绿豆皮儿中裹着的鲍鱼、海参、冬笋、虾肉鲜美异常,口齿生香,他笑着对果果点了点头,果果的小脸便尤为灿烂,随后得意地递了冰雪荔枝水到燕青面前。
大抵临江的地方都有唤名“望江楼”的酒肆,那年从大名府南下,一路舟船,燕青至少见过十多个“望江楼”,有的甚至只是几捧茅草编织的草屋。这王洲的望江楼名副其实,画梁雕栋,重檐飞峻,置身二楼雅舍,恍若浮空于富春江之上。这时节终归已入七月,七月流火,夏日的炎热中不经意间便能察觉到凉意,置身富春江上,缕缕江风袭来,就着凉饮美食,大半日的酷热不翼而飞。
将养起望江楼这等酒肆的王洲十分繁华,远胜十几里外的横坞。那横坞码头受富阳县官府管控,拖家带口的税丁趾高气扬的小吏多如蝗虫,但凡遇到商船停靠,不剥掉一层皮断然不肯放过。所以停靠那边的大多只是客船,即便如此,燕青与李逵下船时也是屡遭盘问,那一晚李逵恼了,横斧砸翻几个税丁,两人这才施施然离去。
欺软怕硬换个词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生存之道,鼻青脸肿的税丁们在两人身后吼得气势汹汹,却终究不敢带个脏字。李逵的凶神恶煞不提,单是燕青的安闲气度,也只会让欺软怕硬的税丁暗骂一声晦气,眼珠儿让鸟啄了这才惹到两人,千里为吏只为钱,撞上南墙再死不悔改,那便是自个儿作死求老天收了。秉着和气生财的原则,税丁们眨眼忘掉了这顿排头。
那一晚,燕青与李逵住在横坞,连个盘道的也不曾上门,酒店客邸的侍奉倒是无微不至。
王洲则不然。
宋初立国,东吴大帝孙权二十六世孙,宋奉议大夫孙邺回迁故居,随后百多年间,孙氏后裔拢归八方,回迁祖地传承香火,王洲作为孙家的龙兴之地,自然早已被龙门镇的望族孙家买下。
在乡贤宗族与皇权共治的格局下,虽说王洲地利得天独厚——它横亘富春江江心,江水在此被劈为南北两股,北侧仍称富春江,南面小江因有瓜桥与河岸相连,唤名瓜桥江——是天然的江中良港,可哪怕这边再是繁荣,往来停靠的船只商贩再多,那也不受富阳县管辖,而是孙家说了算话。
名门望族自是要点脸皮的,不会像阴毒小吏涸泽而渔,随后这百余年间,富春江上的商船也轻易不在横坞停靠,而只会在王洲买卖,这也造就了这边店铺鳞次、商贩聚集的码头坊市。到得如今,王洲不仅是孙家的宗族寄托,更是一处丰硕的财源所在,可不知为何,十多年前,当代孙家家主孙延拱手将王洲让给了一个外姓吴邦!
占据王洲至今,吴邦萧规曹随犹有让步,对孙家当年定下的抽佣收税不仅不涨,反倒降下了几分,加之吴邦手下伴当闲汉众多,治理的王洲井然有序,往来客商赞口不绝,那些在王洲营生多年的百姓也是首肯心折。
望江楼紧挨码头,燕青望着那边稠密的舟船争抢着入泊停靠,乌泱泱的脚夫苦力摩肩接踵装卸货物,靠瓜桥江这边坊市熙熙攘攘的人群,心底里不由赞叹与清明上河图呈现的情形也差不了几分。
当年从大名府南下,途经汴梁,他一心只想去往杭州,丝毫没有见识当世最繁华都城盛景的念想,甚至连客船都不曾踏下,如今能类比的也只是记忆中的清明上河图而已。
……
偏头望了会儿,燕青抿了一口饮子,转过头来对那厢急不可耐的李逵道:“当年便对你讲过,刚用了饭不宜动手。你且歇着,半个时辰后我们再去。”
“穷讲究……那俺回房取酒!”李逵不满地嘟囔两句,起了身奔向望江楼后方的客房而去。
这些天过去,李逵从杭州带来的两坛烈酒竟还有剩余,倒也极为难得。方才心想着赶紧填饱便去杀人,李逵未有喝酒,这时候燕青再让他等,肚子里的酒虫闹腾便压不下了。
有织娘酿出的烈酒,李逵轻易不会再喝其它。
李逵走后,雅舍中便只剩果果与燕青两人。果果姓夏,年方二八,在望江楼做侍诏却已有两年,两年里迎来送往,见惯了客商学士、豪强游侠。她出身平常,家住左近塘头村,与两浙许许多多女子相同,打小照着婢女侍诏的路子培养,琴棋书画都有涉猎,可小门小户也请不来方家为师,所学也浮于表面,只是平平,没有一技之长。好在年岁渐长,她出落得愈发水灵,酒窝儿一笑便现,唇红齿白,杏眼柳眉,端是处处可人。虽不曾得幸进到哪个大户人家为婢,在望江楼却很快成了一等一的头牌。
头牌有头牌的体面。爹娘生养她的花销早已交回,果果也就不在站在堂前抛头露面供客人挑选,反倒是她看入眼的客人才会出面陪侍。燕青与李逵入走到望江楼外时,侍诏们望见凶神恶煞的李逵逡巡不前,反倒是她一眼看出李逵虽凶,后方的俊俏公子才是主家。她迎了上去,在众姐妹挡不住的艳羡目光中陪侍了燕青好几日。见惯了李逵在燕青面前如猛虎化身家猫,她也敢在李逵面前翻个白眼,使使小性子了。
侍诏有侍诏的规矩。客人的喜好要牢记在心,客人说过的话却要当作耳旁过风,过后便忘。果果分得清轻重,往日也从未在客人面前有逾越之言,哪怕是熟客,侍诏嘛,若想做得长活得长,谨言慎行是最起码的规矩,何况她能做到望江楼的头牌?
与燕青也算有几分熟稔,只言片语中果果也听得出两人在打贝应燮的主意,原本的她只会故作不知,无微不至的侍奉燕青用饭吃茶便好。对燕青,果果其实是有些幽怨的,这么几日了,燕青连姓甚名谁也未有告知与她,李逵镇日“小乙哥、小乙哥”的喊着,一派村言,果果学不来。
到得这时,果果望着眼前清新俊逸的燕青,鬼迷了心窍,迟疑良久还是咬着嘴唇问道:“公子是要寻贝大官人霉头?”
“嗯。”
燕青随口回应,望了望果果,顿时明白这乖巧伶俐的女娘是替自己忧心,随即浅浅笑道:“他打不过李逵的。”
果果急声道:“可他们人多势众!上个月杭州詹家的货船在码头停靠,詹家娘子下船,在后边坊市遇见贝大官人,詹家娘子也带了护卫好手,可一眨眼便被上百个泼皮围上了,都携枪带棒,好不吓人!”
燕青饶有兴致问道:“为什么?”
这件事倒未曾听闻。
詹家在杭州妇孺皆知,是两浙最大的布商,单论钱银,全宋大抵亦数得上号。燕青曾听人酸溜溜地说过,詹家在官场毫无建树,摆不脱商户之家的印记,直若无根浮萍,保不齐惹到哪位大员,百十年积累的财物化为乌有只在旦夕。
詹家晓得自己的软肋所在,几代人疯魔一般读书应试,怎奈文曲星不佑,他们家三代几十名嫡系子孙,竟是无一人中举,这些人打小便两耳不闻窗外事,书没读好,经商的本分也丢掉了,纨绔子弟无数,族中的工坊商铺,如今全凭大房的长女詹简简操持。
即便如此,杭州人眼中最大的笑话詹家,那也是贝应燮之流惹不起的。商户地位不高,或许是士大夫眼中的肥肉,可对上贝应燮,说破天只是个大号的破落户,真金白银便可活生生将他砸死吧?
果果解释道:“王洲的人向来晓得贝大官人厉害,可真正见过的没有几个,不敢惹的,发了横财的破落户在这里吃酒,信誓旦旦说贝大官人曾打杀过官差!平素贝大官人在王洲也算收敛,可那日他吃多了酒,不识得詹小娘子,非让人家进他家门。两拨人乒乒乓乓打了好一阵,给望江楼送鱼的邢大也被误伤,死掉了。后来吴提辖带了好多人才将他们分开,至于最后是个什么章程,奴奴就不知道了,事后我们才知,原来这里好多游手好闲的渔夫,都是贝大官人的人,也不知他们怎会追随了他,身为汉人,数典忘宗,也不知羞耻!”
小姑娘煞有介事解说着,言语中对贝应燮的伴当手下极为不满,燕青不由想笑,心底里却在迷惘:他也是真真切切的汉人,即便逆流了千年,也该为身为中华儿女自傲吧?
转念是几年后中原陆沉,游牧民族杀猪宰羊般对待汉人,那时他们还会自傲自豪么?
说话间李逵自门外走来,也不吭声,在对面喝起了闷酒。燕青望着几乎要急哭的果果,温声说道:“这世间,从来不是人多便能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