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死别 生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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卸甲的书生 更新:2021-08-22 22:27 字数:3691
骆冰过来央告要带哥哥回家治丧,清纯的脸容悲切、略显惶恐,却又不失坚持。燕青微怔,这才察觉自个儿想得差了,人家终归有家,亦有亲人操持,留在四时苑委实不妥。抬手招来后方畏畏缩缩的段干,交待了几句,也就由他们去了。
到得晚间,偌大的四时苑寂静空前,燕青突然想起一事,问那边正与尤俊下棋的蔡鋆:“安之兄呢?”
蔡鋆想了想,也不避讳,讪笑着说:“浮生兄劳心费神之处颇多,有些小事小弟便自作主张做了……齐砚终究是个隐患,浮生兄不放心上……有人说他连夜离杭,欲远赴汴梁,寻访长辈故交,甚至会鸣冤登闻鼓。小弟心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让安之兄跟了上去。夜间走船本是行险,江南河生了意外,等闲三五年旁人亦不会发现……”
“蔡知州,该你落子了。”尤俊在那边语气如常地催促,显然也觉得此举理所应当。他平素看来清逸潇洒,待人温润,但若遇事当前,亦非拖泥带水的性子。
燕青摇了摇头,苦笑着对陈起说:“倒显得你我不够爽利了。”
眼瞅着天色全黑,燕青心道他整日水米未进,这几人陪着他也生受了这份苦,遂搁下毛笔向外走去:“饿了,我让织娘准备饭菜,你我小酌几杯。”
花看半开时,酒饮微醺处。
在四时苑,燕青仿佛能看到千年后他与雯雯在这里一点一滴地长大,平淡、温馨。安宁与满足充盈胸臆后,一切棱角都显得柔和起来,古色古香的宅院、陈设,院中的老树,眼前衣带飘飘的古装友人……似疏离,又极为亲切。
他们大抵以为四时苑死几个下人算不得什么,留在这里更多的是生了变故,陪陪燕青。想想也对,人命不值钱,就成本收益来讲,几贯钱便能买来一条精壮的汉子,何苦费心琢磨去收买人心。牧守四方,讲的从来是教化驯服,而非平等相处。百姓和士族像是两个不同物种。
无人理解燕青对死者的厚赐,只是燕青素来行事古怪,他们习以为常,只是旁观,并不置喙。燕青亦不解释,我行我素,潜移默化地转变着他们的观念。
没有外人在场,闲谈极为轻松。燕青说得不多,蔡鋆等人你一言我一语,将整件事的轮廓慢慢拼凑起来,最终得出结论:红颜实乃祸水。皇城司因李师师而纵容方肥袭杀燕青,实属冤枉……他们看得出来,燕青对李师师算不上动心,燕青甚至对任何人皆称不上动心。
“人生在世,权、财、色、名……浮生兄,你到底所求为何?”四时苑的酒烈,蔡鋆喝着舌头便大了起来。
燕青想想,煞有其事地说:“那日你在州府审议汪知县贪腐一案,我与向美兄在邀月阁旁观,期间对宇文季蒙等人说了些话,大体是讲生存与繁衍乃人之本能。如今年景尚好,百姓活得下来,繁衍……或者说日后子孙绕膝乃世人刻在心底的愿望。所谓权、财、色、名,从根本上来讲,皆是男子向女子证明他有足够能力繁衍子孙、养活后人,而后将自个儿长存不朽的念想寄托在后人之上罢了,小弟不存此念,自然亦不会重视这些。”
众皆愕然,良久,尤俊啜了一口酒,促狭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浮生兄,依你所言,史上所载巨贪大奸求财求名,那亦是为了证明自己,为家族传承,分属应当?”
“那是自然。”燕青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去岁初识彦才兄,他当时立志要做杭州第一书商,小弟听闻后便知他乃孝子。事实果真如此。”
陈起哑然失笑,时间在缓缓熨平他心中的愧疚和自责,此时燕青又穿凿附会地宽慰,他焉能不知。笑着说:“你倒为这天下贪官寻了个绝好的籍口。”
蔡鋆俨然清官,正色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有理。”燕青举起了酒盏,懒洋洋地说,“为君子贺!临平那边尚要辛苦彦才兄,莫再拖延了,莫让这位蔡君子饿死任上,你我罪莫大焉。”
蔡鋆怨道:“还不是因你方才耽搁这段时日……”
“小弟认罚。”燕青也不辩解,饮了一口大酒,缓缓道,“如若有了进项,临平庄园里粮仓建好,购储粮食则是下一步要务。至于官仓,耀祖兄也要留意了。”
话题转地快,蔡鋆当即想到燕青说这年会遭大水,叫苦道:“数十年烂账累积,仓储之事无人愿碰。”
“若无难题,怎显你蔡知州手段,怎立你蔡知州威名……”
江南富足,每逢大水,粮价倒也不会暴涨,且持续时间不长,但旬月内涨幅近倍实属常事。此时虽在说笑,尤俊本着宁可信其有的念想,暗自决定回去提前让家中做好准备,尤家养活人口众多,平日所耗那也是一笔巨大数字。话说回来,尤家田多地广,素来积粮甚多,倒也无需大惊小怪。
人定之际,三人拱手拜别,燕青将他们送出院子,站在院门处发呆时,张菁走了过来说:“师师明日一早便会离开。”
“晓得了。”燕青点了点头,看着对方欲言又止,笑了起来,“你与我生分?”
张菁嫣然一笑:“倒不是有关师师。妾身想说的是袁绹袁师……他年岁已大,此番远道来此,心情郁郁,妾身看来不忍……”
还不是为那曲《葬花吟》!
燕青伸手指着他,笑道:“你倒是忍心让我作难。”
暗夜,无光。
墙那边的箫声婉转而呜咽奏响之后,短短几个乐句便揪住了李师师的心尖,悲伤扑面而来。
耽溺于《红楼梦》多日,对袁老念念不忘的黛玉葬花那段李师师更是翻来覆去,几乎背了下来。箫声一起,顾影自怜的女娘背着花锄踟躇而来的画面便出现在了眼前……黛玉边哭边瘗玉埋香,顾影自怜,悲愤莫名,而那边奏曲之人似也是泪流满面,转为激昂,箫声转折间近乎质问,呜咽直至嘶哑,仿佛天问……李师师霎时懂了燕青不愿吹奏的缘由,这曲子声声伤神,音音泣血……
江雯……到底是谁……
许久之后,袁绹在这边长揖及地,哑着嗓子喊:“谢燕公子赐曲……”
这曲子他依然未有手录,在他身侧,张菁、李师师、顾眉儿、时嫮儿、乐婉、邬轻曼乃至灵雨,默然而立,有微风徐来,烛光里古树的斑影晃在她们脸上,泪水盈盈欲落。
如《彩云追月》那般,这么多人在场,一夜间曲子总能扒出来的。
墙那边无人应答,许久之后,夜间的虫儿少了人打扰,仿佛预知秋日既近,命亦将终,迫不及待再次放声哀鸣。
随后夜阑人静,燕青在院中花园枯坐无言。拂晓时分,卢俊义走了过来:“小乙,不回房歇息?”燕青回头看看,房门处织娘正忧虑地望着这边,她亦是彻夜未眠,歉然笑笑,燕青起身拭了拭洞箫染上的潮意,对卢俊义说:“员外,小弟想出去走走。”
“何处?”
“睦州清溪县。”
迎着卢俊义紧皱的眉头,燕青笑得随意:“自来杭州,睦州方家三番五次寻衅上门,小弟都不曾理会,倒不是小弟宽宥不记仇,只是未有吃亏,懒得顾他。如今看来他们像毒虫恶兽,隐在草丛随时会扑杀而来。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小弟便想索性去他家里走上一遭,看能否彻底了结了这番恩怨。”
“说得轻松。”卢俊义道,“前几日小乙你还言之凿凿说他们只是凶器,不足为虑,终究会家破人亡,我等只冷眼旁观便可,怎会又生了这般念头?”
这的确是燕青之前的想法。
在杭州生活日久,有时遥想方腊作乱后这座城市遭遇的兵燹人祸,会于心不忍,可更多时候他只是慵慵懒懒的苟活罢了,他连自个儿的痛楚都无法排解,何谈有心思去拯救旁人?他所作的最大努力也只是口头提点蔡鋆几句,期望他到时能守住杭州,再说了,即便杭州城破,他在临平也建了个壁坞,到时将熟悉的人都遮护在那里,熬到童贯南征便好。
至于再做更多?
他对所谓的高官厚禄、青史留名丝毫没有兴致。
可一曲《葬花吟》一夜枯坐之后,眼下他真不愿再留在杭州了。
卢俊义想了想又道:“再说了,方家势大,你我双拳不敌四手,何况是去清溪?”
恩仇必报卢俊义倒是赞同,可莽然前往清溪,在卢俊义看来不是报仇,那是送死。
燕青道:“不是你我。员外,方家在两浙交游广阔,保不齐会有哪个狐朋狗友得了失心疯来四时苑寻事,所以员外你留在四时苑以防不测,护卫也全数留下,至于清溪,我只带李逵前往。”
顿了顿,又道:“员外放心,蝼蚁尚且贪生,我去清溪也只是看看,岂会自陷于绝地?”
……
不多时,晨曦喷薄而出,宇文虚中再临四时苑,接上了李师师和袁绹,他未有入院,只是在门外等候。马车临行之际,宇文虚中盯着门楣上四时苑三字,眸色复杂,心道如你所言,但求再也不见。
数日后,燕青带着李逵踏上了南下的客船。在四时苑,蔡鋆、陈平、尤俊、陈起等人看了燕青留下的活字印刷窍要、转轮排字版、拣字口诀,以及《三字经》、《声律启蒙》、《人间词话》、《菜根谭》……等等,“奇思妙想”、“叹为观止”、“深不可测”、“文华绝伦”之类的赞叹连声不绝,以他们的学识修养,这时也不得不怀疑燕青果真是星宿临凡?
张菁、扈三娘等人送燕青从码头回来时,陈平忽然说道:“有燕公子留下的这些手笔,书坊之事绝无意外……只是如《三字经》这些日后印刷的书册,书坊远未建成,燕公子交予我等的时间是否显得早了?他难道会一去数月?”
张菁与扈三娘陡然一震,张菁道:“他还要我善待四时苑死去护卫的家人,莫让他言而无信……他又在安排后事?”
卢俊义道:“小乙心思灵巧,断不会莽撞行事。他也说了,蝼蚁尚且贪生。”
扈三娘急声道:“自我识他,他从来没稀罕过自己性命!大名府如此,这里也是!”
这日晚间,富阳县横坞码头,两道人影自船上走下,很快便汇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手中提着两大坛酒的李逵狠狠吸了一口码头上浑浊的烟火气,像是猛虎归山、凶鹫翱空,好不畅快,忍不住哈哈大笑:
“江南绿林,你黑爷爷李逵杀来喽!小乙哥,亏是你拦着,要不俺铁牛早杀到方肥家里了,嘿,还好你想明白了,哈哈,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