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将至，杭州城难得遇上一个不见太阳的日子。燕青领了人在城东齐家已站了会儿，齐文海面对他们，却夷然不惧，房内隐隐有啜泣声传出后，他甚至斥了一声：“老夫尚未死去，悲从何来！”
  声名可化为势力。在城东，齐文海着实受人敬重，数十汉子手持利刃站在这里，外间竟有人带了更多的汉子拿着木棍、锄头、竹竿，欲冲杀进来，解救于他。
  领头的大抵是此间坊正，与陈平相识，陈平迎过去交涉，那些人便停了下来，却也不走，只是围在门外观看。
  陈平说是州府公干，令坊正遣散众人，那坊正朝里间看看，显然是察觉了不对，他竟然也认识燕青，迟疑着不走，只是不住对陈平讪笑行礼：“陈大人，小老儿只是看看……只是看看。对了陈大人，院里那位可是燕浮生燕公子？风云阁小老儿倒有幸见过当面，燕公子神仙一般人物，这是来找齐老谈诗论词么？齐老清贫，怕只会慢待了燕公子，小老儿家中倒存的有顾渚紫笋，庭院亦算雅致，可否请燕公子和齐老移步到小老儿家中畅谈……”
  破碎的门楣、杀气腾腾的汉子、慨然赴死的老者、俊美而无聊的公子……院子里的场景怎也称不上和洽，这坊正仍自睁眼白话和稀泥，奢望着燕青有所顾忌，救下齐文海。
  一提燕青姓名，随他而来的人群隐隐躁动，低声窃语响了起来。
  “他便是燕浮生？”
  “俺在瓦子里听人讲过他的话本！”
  “青楼里的女娘最爱唱他词曲，文人才子，指不沾泥，他跟齐老有甚仇怨，不是说有学识的都斗诗斗词吗，怎会像俺们一样争勇斗狠。”
  “他不一样，据说手底下有功夫，沾过血的……”
  ……
  嘈嘈杂杂，议论声纷扬而起，燕青偏头看了一眼那坊正，笑得诡谲：“安之兄，莫理他们，想看便看罢……”随后对李逵说，“铁牛，你带几人去门口守着，若有人想闯进来，头进断头，脚进跺脚。”
  李逵嘿了一声，提着巨斧向门口走去，最前头的坊正看着李逵过来，惊呼一声，不由自主退却三两步，干笑着喊道：“燕公子，您是在说笑罢……”
  “你试试便知。”燕青笑笑，不再理他。
  过得片刻，门外的人变得愤慨，陈平在此，为他们平添了几分胆气，有人在恨恨说燕青胆大妄为之类的话语。燕青懒得再听，便问向齐文海：“据在下所知，皇城司并不讨人喜欢，齐老你身为儒家子弟，怎会为皇城司所用，行阴私之事？”
  齐文海轻蔑地望他一眼，道：“黄口小儿，你可知忠君爱主乃人伦之本？你不知忠君体国，反倒强留李师师在此，社稷大事、天下生民为你戕害无数，你终归不得好死！老夫行事俯仰无愧，岂会在意区区贱名！”
  劈头盖脸挨了一通骂，燕青顿时愕然。
  自打来到这个时代，他先是混迹梁山，接触的皆是反贼巨寇，哪怕来到杭州，平素也不与书生学士来往。他本以为像宇文虚中那种对赵佶忠心以致于偏执的人只是个例，如今看来竟不在少数！儒学的教化之功竟至于此？皇权的力量竟强大如斯？
  燕青想了想，拱手施礼，诚心问道：“齐老，在你看来，是否天下人皆会犯错，而官家永远圣明？”
  齐文海拂袖道：“自然会有奸佞之辈蛊惑，官家一时不查，亦有小错。但这些岂容我等为臣为子之人妄自非议！”
  燕青再也没了与他说话的兴致，倒也有些敬重，叹了口气，拱手再施一礼：“小可今日便送齐老求仁得仁。”
  “老夫岂会惧你！”齐文海目光坦然，言语自若。
  ……
  未有等足一个时辰。院门处人群让开通道，赵约沉着脸走来时，燕青挥手令李逵让路，同时低声对段干交待：“锁上门，莫让他家人出来……记得留全尸。”
  随后迎了上去。
  齐砚过来求助，赵约虽是着急，倒也不信燕青真敢当着他的面杀人，听齐砚讲完，他当即喊上赵叻，急急向这边赶来。到得齐家，赵约见到围观的百姓并无异常，更是舒了口气，众目睽睽之下，燕青更不敢乱来。
  以赵约身份，无论缘由何起，燕青不值得他好颜以待，尤其是眼下受到胁迫之时。齐文海乃他汴梁故交，骆睿之事亦是他亲口托付……他是来看看，燕青恫吓他来，到底所存何意！
  风云阁初见，赵约以为燕青是个狂傲的才子，这种人并不少见，燕青的才学也比其他人更有资格狂傲。事后赵约起了惜才之心，令赵叻全他性命，紧接着便是方貌等人被反杀，燕青闯入州府，挟持蔡鋆……梁山巨寇的身份呼之欲出。
  赵约想不明白燕青是如何蛊惑了蔡鋆，上元之事州府无人追究，且燕青亦洗白了身份，他便怀着复杂的心情默默关注着燕青，听他新填的词曲，看他新作的话本。
  ——《红楼梦》赵约在读，虽说尤进士书籍铺尚未公开发售，他自有途径拿到。
  老实说，赵约看不懂燕青，就像当下，当他冷冷地盯着燕青，走上前看燕青会有何等说辞时，身后陡然爆发一阵大乱，骚乱声中，他猛地转头，看见那边燕青的下属正从齐文海胸间抽出血淋淋的长刀。
  “文海兄！”赵约眼前一黑，直欲摔倒，他身边赵叻忙不迭扶住了他。便在此时，迎面而来的燕青脸色一沉，劈手自身旁夺得一把长刀，随后与赵约错身而过，径直闯入陈平李逵几乎压不下的人群，手起刀落，地上顿时多了一截握着木棍手臂，惨叫声中，鲜血四溅，染红了齐家空旷的门楣！
  人群骤然死寂，随即尖叫着狼奔豸突，连滚带爬离开齐家院门，远离门前俊美却毫无人性的燕青！
  转眼间，齐家门前仅余一个踑坐在地的男子扶着断臂，撕心裂肺地哭嚎……
  方才那会儿，人群在门外围观，燕青又何尝未有观察他们，除了年老的坊正，这汉子大抵便是这群青壮的头羊，数他跳得最欢。燕青嫌恶地望他一眼，稍远处坊正仍连滚带爬远离这边……对身边惊愕的陈平说：“他若不死，问他是想与我打个官司，抑或想要赔偿。我就在四时苑等着！”
  这才回身再次朝赵约走来。
  院外男子的惨叫声，院内女子的哀鸣声，响彻城东！
  ……
  “小乙哥，这厮鸟的手还未伸进门框！”
  “知道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