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木樨(三)
作者:密码六个六      更新:2021-08-22 00:37      字数:5359
  当晨钟六响的时候,岳麓五峰各个剑庐的门几乎不约而同的被推开,青云宫上四大长老的身影正从六百米高崖上一跃而下,天际第一缕阳光开始照射到岳麓山门前巨大的石刻“岳麓”二字上,凌绝峰顶那颗生长了八千年的老松树上挂了一夜的露珠开始消失,老松树旁第十一号剑庐却还是静悄悄没有动静。
  十一号剑庐,是岳麓剑派给弟子辈使用的剑庐中最好的一间。
  在岳麓三千年传承的历史中,从这里走出了十八位掌门,六十六位长老,一百二十九位峰主。在距今二千年前岳麓剑派最鼎盛的年代,剑压整个南域,当时岳麓第一高手苏锦景也是从第十一号剑庐走出。至今剑庐的墙壁上还留有他的一句题词,据说当初苏锦景曾将毕生感悟化为一道剑意注入其中,后辈多有来观摩以求突破的。只是二千年岁月,风流早被雨打风吹去,任是多强横的剑意,如今也只是几个模糊不清辨不清字样的痕迹罢了。
  剑庐的墙体是用艮地木制作的,这是一种只生长在极寒极高处的木料,每三千年才会往上长高一寸。这种木料对于空气中的灵气有一种奇特的吸附作用,并且在饱和之后能一定的阻挡灵气的通过---虽然无法完全阻挡,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灵气无所不在,没有任何物质的东西可以容纳它,但是这种木料偏偏是个例外,他可以延缓灵气扩散的速度。而且这种木质密实耐用,是给修行者做建筑的绝佳材料。只是这种木头如今几乎已经绝迹了,除了那些传承久远的门派或者家族,其它地方根本就很少见到。
  但是这并不是让十一号剑庐成为最好的剑庐的原因。屋内有一眼灵泉,细如黄豆,透明的泉水汩汩地从地面冒出来,喷出一尺多高,然后散落在四周专门用风磨红铜做成的池子里。泉水初喷出时晶莹剔透,待到落下时便是雾水迷蒙,还来不及在红铜池子里淌开,便已经化为灵气散逸在空气中了,是以那红铜池子从来没有真的盛过一丝灵泉,但是整间剑庐却因为从灵泉中不断散逸的灵气而变成了一个灵气浓度极高的容器。人在其中修炼,便如种子在浸泡了肥料的土壤里发芽。
  现在十一号剑庐的主人,名叫门萨。
  当晨钟五响的时候他便醒来了,他并没有立即起身,只是一如从前一样开始内视。心如明玉,这是修行者的第一个境界,内视,是修行者修行的开端。低阶的修行者仅能看见自己的紫腑,那里是灵气转化为灵力的中枢,它不存在于修行者的肉体中,仅存在于修行者的心里,属于非物质的范畴。高阶的修行者能够看见更多细微的东西,比如血脉的流向,经络的变化,甚至连最细小的那种做着不规则运动的颗粒也能够看得清楚。
  如往常一样,他发现自己的修为又有了进展,即使在睡梦中,他的身体依然在自发的修炼。虽然修炼强度只有为正常状态下的百分之一,但是日积月累下来,他只会将别人甩得越来越远。
  他摸了摸自己挂在胸口的圆形方孔云纹白玉玦,玉质独有的温润让他感觉更加舒服。
  他有许多秘密,这枚玉玦便是其一。玉玦能在他睡着了的时候自动刺激他的神经,让他进入浅度修行状态。在不影响身体和精神休息的前提下,让他继续以正常状态百分之一的强度进行自动修炼。
  玉玦的功能不仅仅于此,他的秘密也不止玉玦这一个。
  他将所有的秘密都深埋在心底,从不对人说。但是保守秘密真的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你越看重那个秘密,你就越难守得住他。
  要不要找个机会杀了韩端,他一直在犹豫。
  当年他还是岳麓山上的小杂役,处处遭人冷眼,时时遭人讥笑,那是他实力弱小,只得在背地里攥紧拳头向着天空流泪。韩端是唯一一个不但没有讥笑他反而处处照顾维护他的岳麓弟子。
  后来得了大机缘,一夜鱼龙变,他便发誓要报这个恩。他给了韩端他以为最好的东西,在一个寂静的夜里,他将韩端叫到自己的剑庐,教给他一段似是而非的歌诀,曰“道非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自那以后,他便经常从梦中惊醒。他总是梦见韩端得意洋洋的告诉他:“我知道了,这篇文章的名字叫《道德经》,作者是老聃,道教的创始人...”
  他不想这样提心吊胆的过下去,他觉得自己念头不通达,必须得干点什么才行。
  他一直躺在床上想来想去,直到“笃笃笃”的敲门声将他惊醒。
  “请问,门萨师弟在吗?”
  听声音,他便知道是苏仪。
  苏仪是秀水峰大师兄,在门萨未崛起之前,他才是岳麓剑派的第一天才。同他的师父冼星河一样,他行事规矩端庄,平素少与人交流。只是作为如今仅次于门萨的岳麓弟子,门萨不可能不注意到他。是以一听见这个声音,门萨便知道是他。只是有些疑惑,苏仪为何会在一大早来找他?
  “是苏师兄吗?请等一下....”他一边将玉珏塞会衣襟里,一边高声回答到。然后他随便穿了一双拖鞋,前去将门打开。
  只见门外一男子长身站立,山顶猎猎清风将他的衣裳下摆吹得扑扑做响,眉目清朗,果然是苏仪。
  门打开,苏仪看见门萨的样子,倒先开口问到:“师弟昨天晚上没有睡好吗?眼睛都肿了?”
  门萨一愣,揉了揉眼睛,回答到:“呃....昨夜修炼太玄经恰好遇到个难解的关口,想了大半夜,凌晨三点才睡着。”
  苏仪赞到:“师父常说天道酬勤,师弟年方十六便能有明玉境十层修为,果然不是侥幸啊。”
  门萨一笑,问到:“师兄找我有什么事吗?”
  苏仪神情一黯,说到:“唉,若非万不得已,我也不会大清早来打扰师弟,实在是有个不情之请...”苏仪说到这里,似是难以继续往下说去,低下头竟沉默了起来。
  门萨见状,一把将苏仪的袖子抓住,“先进来再说吧,”拖着苏仪进了屋,落座,又继续说到:“都是同门师兄弟,有什么可以让我效劳的,师兄尽管明说。师兄一贯宽大仁厚,想来也不会说什么让我为难的事情。”
  苏仪望了门萨一眼,到:“这事于师弟倒是确有些为难。你知道我和张涵蕊的事吧?”
  门萨点了点头,说知道。
  原来,苏仪本出身于上京豪富之家,还未出生,便和平林伯之女指腹为婚,那时平林伯之女还未满月。也许是前世注定的姻缘,年幼时的苏仪和张涵蕊就特别玩得来,可谓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论家世,平林伯虽贵为伯爵,但在王侯满街走世家多如狗的上京倒也不算什么,苏仪的父亲虽无爵位,但是能在上京操持着最好的几家酒楼,身后也是有位大贵人撑着腰的。若无意外,苏张两家将因这桩姻缘各得其所,两家的孩子也都能享一段美满姻缘。
  不料天有不测风云,苏家背后那位大贵人不知怎的便失了圣眷,被打入冷宫。苏家的生意紧接着便一落千丈,先是盘卖酒楼生意,后来将各处家宅都卖了,再到后来将各种金银细软都拿去当了却还是填不满窟窿,不久后,苏父郁郁而终,苏母接着也撒手人寰,诺大一个苏家,不到一年便破落得一干二净。
  到得这时,各种催债要账的人不提,平日里再好的亲戚此时也和苏家绝了来往。此时苏仪年方十五岁,张涵蕊也是十五岁,两只雏鸟即便是想要给予对方温暖,也是有心无力。苏母临死前,将苏仪托付给了张家,初时苏仪尚能有一间陋室栖身,到后来竟不得不和杂役弟子一般劈材烧火,亏他小小年纪,竟也忍了下来。那时每天的闲暇时光,张涵蕊都会来找他玩耍,也不嫌弃他浑身臭汗,两人只是互相嬉闹个不停。有时候苏仪困了,两人便一起坐在台阶下看着满天星星,也是各觉得幸福美妙。
  不料...其实也在预料之中,平林伯终于找到苏仪,将他赶了出去,其间颇有些波折,因为苏仪和张涵蕊本不愿分开,又闹出了些生死离别的故事,坊间有很多这样类似的故事流传,旁观者只是徒然扼腕唏嘘,只有当事人才能真知其中滋味。在苏仪和张涵蕊这个故事的版本中,是平林伯终于做了退步:只要小女儿不再一心寻死,便可给苏仪一个机会,只要他加入某个一等大派,并成为其首席弟子,平林伯便同意其迎娶张涵蕊。
  这个条件其实极其苛刻,当时苏仪已经十六岁了,早过了修行筑基的最好时机,且不说能不能找到某个宗门愿意接纳他,即便接纳了,要成为首席弟子又是何其艰难?修行者在世间地位超然,享有很多特权,但即便如此也并不是人人都想修行的。常言道:”十修九惨“,也就是说十个修行者有九个会结局悲惨,要么死于非命,要么修行不成反而落个一无所用,如果苏仪还是原来那种富家子弟,最好的前途不在于修行,而在于将祖业发扬光大。若苏仪真是非张涵蕊不娶,那他非得努力搏杀勇猛精进不可,修行速度还不能太慢,否则等上个三五十年,即便终于靠着年纪成了首席弟子,那时说不定...美人已是冢中枯骨。
  苏仪是幸运的,他遇上了冼星河。冼星河只问了他一个问题:”为什么要修行?“
  他回答到:”为了娶张涵蕊!“
  然后冼星河便将他收为自己第一个弟子,他便成为了秀水峰的大师兄。
  ......
  “当年我家败落,父亲将家中所有值钱的物什都变卖一空,但是有一样东西,他一直不舍得变卖,传与了我。“苏仪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一小方盒。
  盒子平平无奇,乍看上去便如普通女子所用的梳妆盒一般。苏仪摩挲着盒面,然后小心翼翼的将它揭开。
  只听得“铮”的一声,仿佛是利剑出鞘发出的欢快的鸣音。
  “昔日欧冶子曾铸过一柄名剑,名叫‘龙泉’,为天下十大名剑之一,后来此剑不知去向,只是偶有剑气横亘于世,却转眼又无影无踪。“良工锻造非凡年,铸得宝剑名龙泉,虽复沉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便讲的是这柄剑的故事。“苏仪缓缓说道。
  此时门萨已经完全被盒子中一枚小小的剑丸所吸引,只见入目是一片璀璨的光华,看不清形状,却能感受到每一寸光华所携带的凛凛剑意。”你是说,这里面便是龙泉?“
  ”不是,“苏仪说道,”龙泉虽为欧冶子所铸,但再好的名剑也抵挡不住时光的侵袭,万载以来,即便以龙泉之坚,也不得不随光阴流逝而变得腐朽了。现在这盒子里面所装的,是一枚剑心,龙泉的剑心。“
  ”你怎知这是龙泉的剑心?“门萨目不转睛的盯着盒子里面看,那团光华虽璀璨,却并不灼人,仿佛所有的光芒都在伸出盒子的时候,又被挡了回去。仔细看去,便有无数纤细的光线在穿梭流转,以一种玄之又玄的规律往复循环。
  苏仪沉默了一下,不疾不徐的说道:”我父亲说它是。“
  门萨一笑,将目光从盒子里移开,”师兄找我便是想邀我一同欣赏名剑风姿吗?“
  苏仪摇头,”这枚剑心于师弟有大用,我是想把它送给师弟的。“
  ”哦?师兄为何不自己用呢?“
  ”我的心中没有剑,放不下这枚剑心。“
  ”这...实在是太贵重了!“一枚剑心,对于使剑的修者来说,其重要程度莫亚于魂火之于宗派,民心之于社稷,雨露之于苗木,水草之于鱼虾。只有极少的剑修可以通过修炼自己凝练出剑心,继而修炼出剑意,能掌握剑意的修者莫不是万中无一的天才人物,即便他们,也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在九死一生之后方能掌握剑意。但是也有一种人,靠着机缘得到一枚名剑的剑心,只要成功炼化,便自然而然拥有了剑心,只要不是太蠢,便能掌握剑意。事实上,通过后一种途径掌握剑意的人比前者要多得多。
  虽说名剑自有剑心,但是各种剑心也有高下之分。作为天下十大名剑之一的龙泉,其剑心自然属于顶级之列。这样一枚剑心,即使是在岳麓剑派,也足以成为镇宗之宝。
  “一来是宝剑赠英雄,非如此绝世名剑配不上师弟的绝代天骄,二来师兄也是有个不情之请,需要师弟帮个忙的。“苏仪说道。
  “说来听听”
  “当日我曾在平林伯张府许下誓言,七年之内,必成为一等大派首席弟子,平林伯也应允我,如能以一等大派首席弟子的身份前去提亲,他便能同意将女儿嫁给我。我平生别无所求,只愿能同我心爱的女子在一起就是了,便是修行,也是为了实现这个愿望。今年恰是第七年,是我完成誓愿的最后一年了。如果没有小师弟横空出世的话,本来前几年的五峰较技,我也是有机会的......”
  说到这里,苏仪淡淡一笑,拿起桌子上的茶杯饮了一口,茶杯中没有茶,他有些遗憾的放下,继续说到:“师弟既横空出世,我是又喜又悲。喜的是,我岳麓剑派终于后继有人,只要能撑过这几十年,等到师弟成长起来,我岳麓剑派必可恢复昔日荣光......”
  门萨见他口必称“我岳麓剑派”,心中明了他必是真将这里当成了家。想来他从一个破落的富家子弟沦落到衣食无着,最后是岳麓剑派部分缘由的接纳了他,他必是对岳麓剑派心存感激的。加之这岳麓五峰看起来互相瞧不顺眼,但打心眼里却一致认为自己都是岳麓的一份子,对外面那些名门大派都是一样的更瞧不上。所以苏仪也同其它的岳麓弟子一样,那种对宗门掩饰不住的骄傲与眷恋,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于外。
  “悲的是,这首席弟子之名却是再与我无缘了。其实我本不甚看重这名声,只是涵蕊对我情重,我必不能相负。“
  “今日来找师弟,便是请求师弟,能不能将这首席弟子之名,让给我一次。”
  “我只要这首席弟子的名头,首席弟子所获的所有奖励一概归小师弟,这枚龙泉剑心也一并赠与小师弟,将来小师弟若有需要我的地方,但有吩咐,我必倾力相助。”
  “请师弟成全!”
  苏仪一口气说完,便紧紧的盯着门萨,看他如何回答。
  门萨心中一转念,已是有了决定。苏仪在门中的风评甚高,便如他师父冼星河一样,平日里几乎不与人交流,但是一贯的言出如山,也从不与人讨论各种传闻,是个能藏得住秘密的人。
  当下神色不变,对苏仪说道:“区区虚名而已,师兄需要便请拿去,五峰较技时我自会对师兄退避三舍。但是我想为我岳麓剑派除一害,此人对我曾有大恩,我本不该有此念,但是我无意中得知此人勾结玉矶山,实为玉矶山在我岳麓剑派的卧底,可惜一直抓不到证据。但此人必是玉矶山奸细无疑,我固不忍出手,还请师兄替我除之!”
  苏仪一听,照往日情景,他必会说一句“勿因疑罪而杀人”。
  话出口,却只简简单单的一句:“这人是谁?”
  门萨伸出食指,在桌面慢慢的写下两个字:韩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