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木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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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码六个六 更新:2021-08-22 00:37 字数:5273
青云峰上的青云宫是掌门起居所在,高居峰顶,离山脚地面约六千八百米,往下望去,是无边无际白茫茫云海,往上望去,是无穷无尽碧蓝蓝青天。
木樨看所在的第三百六十五号剑庐离此地垂直距离为一千六百米,中间有一道高达六百米的峭壁,仅一条手臂粗的铁锁连接上下。他所在的剑庐便是所有弟子中离青云宫最近的了,但他同其他弟子一样,平日里若无人接引,根本不可能来到青云宫。
当晨钟敲响五下的时候,青云宫的长生殿中还是一片沉寂。自昨夜月升之时便在殿中的五个身影,依然一动不动的各自待在那里。如穹窿般的殿顶上,从近及远每隔一段距离便是一颗硕大如婴儿的拳头般的夜明珠放着明亮的白光,将殿内照的纤毫毕现,却也有一种渗入人心的冰凉。
大殿的主体以巨大的花岗岩构成,宽九十丈,长百丈余,高约十丈,两列各有十根巨大的柱子拔地而起。地面以深蓝的冰晶石铺就,四周的墙壁上装饰着远古剑圣屈景昭所述<天问>的巨大壁画,其间有行走的天渊境强者,有苦思的圣人境贤者,也有飞翔于天际的传奇大修;有瑰奇的星辰天穹,有壮丽的江海山河,也有广阔的冰原和沙漠;有头生双角的巨大妖魔,有艳丽无双的绝代佳人,也有望之即为之颤栗的不世强者。
大殿的尽头有九层黑石台阶,其上便是一宽阔平台,一把金光灼灼的椅子上所端坐着的,是一位身穿紫袍,袍上绣着山河日月的男子,约六十岁上下,头发偶有斑白,面白无须,神情温和,似笑非笑。他便是当今岳麓剑派的掌门钟神秀,执掌岳麓剑派已经二十一年。
殿下有两列,坐右边首位的是一名年纪颇大的老者,身材瘦小,却穿着宽大的黄色外袍,上绣有猛虎细嗅蔷薇图。他闭着眼,低着头,双手拢在袖里,似乎是因为熬了夜精力不济,昏昏欲睡的样子,脚边却放着一柄大斧,斧身巨硕,光斧柄便有一人多高,斧刃雪白,微有卷口,不时有迷离的光从斧身上闪过,显然这是一柄秘法炼制的灵器。只是这斧头如此巨大生猛,让人担心这样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是否还能舞得动否?他便是骄阳峰长老公孙弘。
右边次位,是一名穿着青色长衫的男子,仅在腰间系了一条黄色的腰带以示身份。年纪约三十左右,容貌清瘦,嘴角眉梢全是一副讥诮的样子。殿中五人,他是唯一一个坐在椅子背上的,一条腿踩在椅子上,一条腿蜷起来踩在椅背上。双手环抱,怀中一柄长剑,用的是蟒纹的剑鞘,剑鞘上写着几个凌厉的小字:千鸟峰候冠英。
左边首位那人却是盘腿坐在地上,双手置于身前,结不动明王印做入定状。身前平放一宽阔剑鞘,首尾各有一剑柄,却是罕见的一铗双剑。其人亦着黄色外袍,袍子逶迤于地,占去好大一片地方,观其面目,初觉平凡,再看时顿觉有山川之险江海之深,望之难测。他便是五峰之中号称为岳麓剑派最后一道防线的秀水峰长老,冼星河。
左边次位,一名中年男子长身而立,黄色长袍自然垂落,目光冷肃,左手提剑,右手置于腰间,似随时准备着拔剑出鞘的样子。他便是凌绝峰段天涯,五峰之中最钟于厮杀斗战,现今岳麓剑派的名头,倒了一半是由其打拼出来的。其人年少时即为岳麓剑派首席弟子,曾位居九州青葵榜第一百三十一位。十年前上一任凌绝峰长老在外陨落,他便顺理成章的接任成为了凌绝峰长老。
一声轻咳终于打破了沉默,却是最上首的掌门诸葛神秀开口说到:“诸位,离五峰较技还有两个小时,我们最后再议一议吧?”
原来,三日之前,玉矶山来人告知岳麓剑派,今年玉矶山招收新弟子的入门测试将在六个月后举行,玉矶山七长老韩湘子点名要岳麓剑派的门萨参加。
在这湘州南域,数玉矶山一家独大,湘州大大小小数十个宗派都得仰其鼻息生存。岳麓剑派虽然也曾经辉煌过,但到底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近百年来更是没落,连青云峰凌霄宫中原本熊熊燃烧的金色魂火,也跌落为紫色了。
玉矶山每三年便会要求所有湘州的宗门派优秀弟子参加玉矶山的新人测试,在其中选择最优秀的成为玉矶山的正式弟子。所谓的新人测试,其实是一场生死角逐,只有最终的胜利者才能活下来,而被淘汰的命运只有一个,那就是死。这样一来,玉矶山既能保证将最优秀的弟子收入囊中,也能保证将其它宗派的种子在萌芽阶段便予以扼杀。
本来玉矶山便较其它宗门强大,采用这种手段便等于每三年便将其它宗门抽一次血,渐渐的玉矶山更加强大,而其它宗门却始终振兴无力,不得不乖乖受玉矶山节制,从原来的零星反抗,到后来的敢怒不敢言,直到如今,将最优秀的弟子送入玉矶山已经成为湘州各宗门的习惯。即使这名弟子因不能获得最终胜利而死去,玉矶山也会给予其中表现优秀者相当丰厚的抚恤。而一旦有哪家宗派的弟子在玉矶的新人测试中获得最终胜利,这便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玉矶山会给予该宗派丰厚到令人眼红的奖赏,使其有希望力压其他宗门获取更多的修行资源。而那名幸运入得玉矶山门墙的弟子,也会获得丰厚的奖励,足以让他在修行路上获得更多的起步优势。至于这名弟子是否对玉矶山忠诚---只要玉矶山足够强大,这便不是问题。
岳麓剑派数百年来一直和其它宗门一样,每三年都会派最优秀的弟子参与玉矶山的新人测试,只是他们从来都没有获取过最终的胜利。不是因为那些弟子不够优秀,而是因为在岳麓弟子的剑技中,收剑比出剑更重要,所以他们无法在所有人都存着你死我活的念头的竞争中存活。
但是岳麓剑派一直没有因此而改变过他们教授方式,新弟子入门,第一课便是如何将刺出去的剑更快的收回来。刺,是为了收割生命,收,是为了挽回生命。没有什么是比挽回一条生命更重要的事情。
他们一直这样做,宁愿看着岳麓剑派因此变得没落,宁愿看着每三年便有门派中最优秀的弟子踏上必死的征程。
直到,门萨出现。从一个普通的杂役弟子一夜蜕变,成为岳麓山上最耀眼的明星。
不久后,一个满面风霜的少妇带着两个孩子来到岳麓山下,送上一枚岳麓的魂火印,要求保她三人性命。
如果玉矶山的要求只有一个,那就是让门萨参与新人测试的话,那么对于岳麓山来说,答案很简单,那就是:绝不!
自三百年前,岳麓剑派最后一名天渊境强者战死在北域十三关防线,岳麓剑派一直隐忍潜伏,就为了等待着出现一名绝世天才,带领岳麓重新走向辉煌。而今他们隐忍三百年终于得到了结果,那个绝世天才终于出现,岳麓剑派绝不会放手。
但是玉矶山却给了岳麓剑派两个选择:要么是门萨,要么是木樨看。
有的时候,选择多了未必是好事。一个选择让人痛下决心,二个选择反而让人无所适从。
不能放弃门萨,是因为他的绝世天才;不能放弃木樨看,却是因为他手上的魂火印。
九州大陆上从古至今曾点燃过无数的魂火,绝大多数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湮没,他们所在的宗派也随之烟消云散。只有极少数的魂火,能够在走到尽头的时候逢上大机缘,得以涅槃重生。每一次魂火的涅槃,便会诞生一枚魂火印。魂火印便是掌握魂火的钥匙,通过它便能分配魂火力量对拜奉它的弟子们的力量增幅,所以他往往也是掌门印信。
最初点燃的魂火是没有魂火印的,只有魂火死去的时候才会诞生魂火印。这枚魂火印所能控制的魂火也只能是涅槃重生后的那一个,一旦这个魂火再次死去,不管它会不会重生,旧的魂火印便再无控制魂火的能力,只是一枚好看的菱形石头而已。
这枚菱形的石头,又被称作誓愿之石。
传说对着它许下诺言,便一定要言出必践。否则,誓愿之石所传承的魂火便极有可能降阶,魂火对拜奉者的增幅亦将大大减少。
岳麓剑派的魂火“积薪“,曾经过三次涅槃重生,换句话说,岳麓剑派曾经有三次都处于灭亡的边缘,但是每次都绝处逢生,得强援挽救了回来。为了感谢那些挽狂澜扶大厦的恩人,岳麓剑派便将其中一枚旧的魂火印送了出去,并以之许诺,凡有人持本派魂火印,皆为岳麓不易之盟友,岳麓剑派上下,必当竭诚尽力扶助之。
那枚魂火印随着时间推移渐渐散落流失不知所踪,没想到却在五年前再次出现。
持有它的是一个满面尘灰烟火色的少妇,牵着一个饥肠辘辘看上去营养不良的小男孩,抱着一个鼻涕口水抹了一脸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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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神秀说罢,右首位的公孙弘还是昏昏欲睡的模样,只是从嘴巴里嘟哝出一句话:“一个都不交。”
坐在椅背上的候冠英一呬:“说得多有骨气似的,玉矶山来人了你去挡啊?如果两人非要交一个,我同意交门萨出去!”
左边次位的段天涯当即就呛了回去:“交门萨?也就你这种鼠目寸光的人才做得出来。将各宗门的优秀弟子抽走以壮大自身,削弱别宗,这是玉矶山的一贯做法,我岳麓剑派原本也是不弱于玉矶山的大宗,数百年来被玉矶山抢走无数优秀弟子,才沦落到现在这种局面。像门萨这种弟子,千年难遇,你知道他对于我们岳麓意味着什么吗?交木樨看出去吧,你们要是觉得恶人难做,那就我来做!”
“我鼠目寸光?是某人想背信弃义吧?木樨看在玉矶山活不过半年,说不定前脚刚离开岳麓山,后脚就会掉进什么水坑里淹死,你信不信?”候冠英立即反讽到。
“木樨看可以死一千个,门萨一个都不能死!”段天涯断然说到。
“看来我岳麓剑派的诺言真不值钱啊!“侯冠英摇摇头说到,”人家拿着我们的魂火印上来,还一次拿来三个,要我们兑现诺言,保人家孤儿寡母三条性命,我们转眼就让人家死了两个,还剩一个,得,眼看着又得死了。这就是他x的岳麓啊!和你们这几个人在一起我就觉得耻辱!一个乌龟一样的掌门,一个只会睡觉的老头子,一个啥事都装傻子的小白脸,还有一个将背信弃义都说得义正词严的伪君子!“
”你!“段天涯右手五指一紧,几乎就想把剑拔出来砍了他,但是终究没有动,只狠狠的说到:”那天夜里的飞剑,你有本事你去挡!“
”哟,想砍我?拔剑吧,又不是第一次了。“候冠英将蜷在椅背上的那条腿放下来,换了个姿势,继续说到,”那夜的飞剑,我没本事,我挡不了,有人能挡,但他没去。“
他说完望向左首盘腿坐着的冼星河,冼星河恍若没有听见一样,继续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段天涯沉着脸说到:“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带他上山来!”
“哈哈,魂火印在手,连个弟子资格都不能得到了吗?你让人家孤儿寡母在山下苦等了二年,说什么要入岳麓门墙,自古以来便只有通过入门考核一条道,人家没说什么,自己争气通过了,你能有什么办法?”候冠英脸上的讥诮之色更浓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算盘,去年他被门萨废了穴窍,你便打算将他悄悄的送到别的地方去,眼不见心不烦,最好能悄无声息的死掉。可惜人家也不是笨蛋,转眼就上串下跳的忙活起来了,现在呢?全岳麓上上下下不管愿意不愿意,天天都看得见他,想让他消失个几天还真有难度,哈哈...”
“是你教他的吧!“段天涯冷冷的说到。
“我会教他?师弟,你还是不了解我,我只做自己该做的事,从不乐于助人。”候冠英说到。“我和你的区别就在于,我还从来不做不该做的事!”
“候冠英,话要说清楚,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段天涯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身上黄色大袍无风自动,他的身体似乎突然变得更加挺拔,宛若一柄利剑正蓄势待发。
候冠英哈哈大笑了起来,“毁门派千年声誉,背信弃义,失信于人,这算不算?”
这句话一下子就将段天涯刚凝聚起来的气势给压了回去,他沉默了起来。一时间空旷大大殿里静无人声,似乎又回到了刚开始的模样。
过了好久,段天涯才又说到,“好吧,岳麓剑派不能失信于人,所以木樨看必须得好好的活着;但是岳麓剑派也不能没有未来,所以门萨一定不能去玉矶山。我们只有这两个选择,对吧?”
候冠英一笑:“玉矶山的韩湘子会告诉你,是的”
“那么,让木樨看消停下来,然后我们悄悄的送走他,这是最好的办法。不是吗?让他死在别处,死得和我们没有一点关系。这样一来,玉矶山得到了他们想要的结果,我们也得到了我们想要的...未来”段天涯说到‘未来’二字的时候,狠狠的加重了语气,然后继续说到:“我们几个,我最年轻,也都三十六了,此生跨入天渊境大概是希望渺茫,大家的情况也都差不多,还有一个半截身子快埋到土里的人更是没什么指望的了。岳麓的希望,不在我们几个身上,而在于下一代弟子。门萨有多优秀,不需要我多说,他就是那种可以凭一己之力撑起一个大宗派的天才,这样的弟子,除非我死,我不会放他走。”
于是大殿便又沉默起来。
又一会儿,才听见候冠英说到:“一个连以魂火印为凭信许下的承诺都做不到的岳麓剑派,还是那个岳麓剑派吗?”
“两害相权,取其轻!”段天涯说到。
恰在此时,晨钟六响。
坐上首的岳麓掌门钟神秀站了起来,说到:“好了,五峰较技就快开始了,诸位,不如等到五峰较技结束后咱们再议,如何?”
候冠英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就朝殿外走去。
公孙弘终于结束了瞌睡,抖抖索索的站起来,嘴里嘟哝着:“年纪大了,想省点心都不成....”
冼星河随后也站了起来,向掌门恭敬一礼,然后转身走了出去,从始至终他没有说一个字。
段天涯最后离开,他一直盯着钟神秀的脸,想要从上面看出什么结果。但是钟神秀似乎并不因他们的无理而气恼,还是那样似笑非笑的样子。
“掌门,”他喊道。
“哦?段师弟还有话说?”钟神秀问到。
“你真不是一个好掌门!”段天涯说完这句话就转身离开,走出殿门,向着下方厚厚的云层纵身一跃,他便如急速坠落的鹞鹰一样,很快消失在云层中。
留下钟神秀独自在殿中,那一刻段天涯没有再回头,否则他定会发现钟神秀的眼神突然变得有些怅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