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易县】
作者:邹久官      更新:2021-08-21 14:22      字数:4846
  易县,磨盘场。
  一个月前的尸横遍野、烽火硝烟已然散去。毒辣的阳光下,枯黄的草木上,一栋栋砖瓦房拔地而起。
  原本空地上矗立的那座大磨坊已经完全坍塌,里面重达两千斤的大磨盘也碎裂成好几块,斑驳的裂纹,仿佛还在诉说着一个月前那几场厮杀是如何激烈。
  燕山左军将主韩宝朋站在碎裂的磨盘上,意气风发地扫视周遭,麾下数千兵丁脱去戎服,穿着裋褐,卷着袖子正在忙活,还有征发的上千劳役,不断在四周运送建材。远处的山林间不时有“顺风倒”“嘿哟嘿哟”的伐木搬运声,热火朝天的景象与枯黄衰败的草木形成鲜明的对比,让人难以相信这里在一个月前还是凄惨哀嚎声遍布的战场。
  “将主,拒马仓、城关仓今日可落成。”
  “嗯,通知魏抚军,三天之内至少把城关仓装满。”
  “喏。”
  “将主,扩建易县城郭的石料不足,府城那边说至少要后天才能到。”
  “去找许书办,就说我说的,明天不能把石料送到,误了易县大营工期的责任就在他身上。”
  “喏。”
  “将主,中军马将主派人来说,龙脊寨工期进度太慢,能不能匀百十号人给他?”
  “让他自己找督帅去,老子哪有那么多闲工夫。”
  韩宝朋摘掉闷热的皮盔,粗大的手指在脑中厚密的发髻间不住抓挠,偏着头对刚才说话那人道:“对了,右军那个揽工汉许诺的营头划过来没有?”
  那人赶紧翻了翻手里的随手账,回道:“还差两队人没划过来,好像是卡在府尊那儿了。”
  韩宝朋挠头的手顿时停下,怒道:“魏三尺凭啥卡我的人?”
  那人面色一紧,说话的声音都有些畏怯,嗫嚅道:“这个,这个好像是右军的李抚军也想添人手,说是右军的编制自该归右军……”
  “扯球,”韩宝朋把皮盔往地上一丢,转身就大喊:“韩狗子,你个狗日的快把老子的马牵过来,跟老子要人去。”
  韩狗子从磨盘后提着裤腰带,急急忙忙地冲出来,见自家将主生气的模样,也是吓得一哆嗦,赶紧去找马。
  不多时,韩宝朋骑着马,身后跟着四五个亲卫就往易县而去。
  他要人并不需要去府城,因为此刻裴督帅和魏府台都在易县。
  作为战后重建的重点工程,也作为朝廷北伐的重要后勤中转站,易县大营的重立显然是现在一切工作的重中之重。燕山文武两个首脑也在此刻坐镇易县,亲自监督工程进展。
  刚刚盖起来的县衙大堂,带着油漆的味道,新任易县县令施锦诚正陪着燕山两位大佬视察县衙的重建情况,顺便听他汇报整个易县的重建工作。
  “……下官已命人将新来的三百户进行造册,只是想要恢复耕作还要大量的农具,此外今年过冬的粮食也不足,缺额大致在万石左右……最好还要有耕牛,单靠驮马怕是不顶事……”
  “农具方面本府会催促工房尽快筹措,只是粮食嘛,可能需要麻烦裴督帅再借调一批军粮了。”魏府台眯着三角眼,颇为无奈的口吻对坐在一旁捂着嘴咳嗽的裴荣道。
  裴荣正待开口,就听门口一阵喧哗,有人大喊:“韩将主,你不能进去,督帅跟府台正在议事……韩将主……”
  喧哗间,就见韩宝朋抓着马鞭冲了进来,身边还纠缠着两个卫府的卫士,后面是一脸紧张尴尬的县衙衙役。
  面对这情况,施锦诚有点愕然地看向裴荣,魏易的面色也沉郁下来,甩袖往身前一压,后背靠在太师椅上,一言不发。
  裴荣拿着锦帕捂嘴咳嗽几声,挥手让卫士和衙役退出去,韩宝朋大步上前,一抱拳就向裴荣半跪下去,大声道:“督帅,属下人手不足,完不成军令,特来向督帅请罪。”
  虽然口嘴里喊的是督帅,但眼睛却直愣愣地盯着魏府台,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魏易垂着眼睑,头也不太,眼观鼻、鼻观心,一副神游物外之像。
  裴荣沙哑着嗓子,却对站在旁边的施锦诚道:“易县公是元丰三年中的式?”
  施锦诚怔了一下,不明白怎么突然问起自己这个,赶紧拱手道:“不敢劳裴督问,下官是元丰三年甲辰科会试第一百六十七名,蒙赐三甲同进士出身。”
  “唔,敢问那一科的坐师是朝中哪位大贤?”
  裴荣又问,旁边的魏易低垂的眼睑跳了一下,但还是忍着没动。
  施锦诚赧然一笑,抬手向天虚拜一下道:“甲辰科坐师乃逸真先生。”
  裴荣恍然地“哦”了一声,“是靳鲤啊,唔,老夫记得他,十几年前,他领牧益州时,我跟他有过数面之缘,风度超卓、才华横溢,乃朝中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才啊……可惜,前些年好像作古了吧?”
  施锦诚满脸通红,嘴唇都哆嗦了,半晌才从嘴里蹦出一句话:“是,先生于四年前离世。”
  旁边的韩宝朋不懂裴荣怎么突然跟施县令唠起这闲嗑,但也不敢问,只能继续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在那里,犹豫了一下,正想起身的时候,突然听见裴荣怒喝:“跪着,我没叫你起来就给我一直跪着。”
  韩宝朋一惊,只能继续跪在地上,头低低的,大气都不敢出。
  裴荣又对施锦诚道:“既然你是靳鲤弟子,想必这几年吃了不少苦吧,不过这眼下这易县可是立功的好地方,你且用心,我自会向朝廷如实报功。”
  施锦诚有些不明所以地看了一眼还在练****的魏易,只能拱手道:“下官谨遵裴督教诲,吏部考功司有朝廷典章可依循,想来不会埋没下官的功劳。”
  裴荣这才呵呵一笑,指着半跪在地上的韩宝朋,扭头对魏易道:“让府尊见笑了,我这不成器的憨货实在让人无奈,待我回去拾掇这个老兵痞,易县的事就劳烦府尊多用心了。”
  言罢,也不看那边已经变得铁青脸色的魏易,径自起身往外走,路过韩宝朋的时候还一脚踹了过去,喝道:“还不滚起来跟老夫回去领军法。”
  “喏!”韩宝朋一头雾水,但还是赶紧起身,亦步亦趋地跟在裴荣身后往外走。
  待裴荣走出县衙,仿佛憋了一大口气的魏易这才重重地呼出气来,看向施锦诚时,眼神里带着无尽的恼恨,半晌才冷冷道:“施县令是甲辰科的?”
  这施锦诚简直快疯了,到底这燕山两个大佬在打什么哑谜啊?虽然他心头已经有了隐约的猜测,但还是只能硬着头皮拱手道:“是,下官甲辰科会试……”
  “行了,且好生做吧。”魏易显然没裴荣那种听他报履历的心情,转身对身边的人道:“去把许书办叫来,让他协助易县整理大营文簿,莫要有所疏漏了。”
  言罢,也不待施锦诚说话,也一甩云水袖,快步走出了大堂,只留下施锦诚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
  走出大堂的魏易并没有离开易县,而是转向易县城南城关仓的临时驻地。
  百废待兴之地,一切从简。
  魏府台的临时驻地只是两间砖瓦房,橼梁上的尖刺都还没打理干净,显得很是粗糙。屋里摆设也很简陋,桌椅板凳都不缺,可都是旧的,还有些磨损的痕迹。
  不过魏易丝毫没有感觉,坐到屋中,就对外面喊道:“许书办回来没有?”
  外面有下人回道:“回来了,正在隔壁与右军书办议事。”
  “叫他们过来。”魏易余怒未消,又道,“关了大门,无关人等一律不见。”
  下人楞了一下,这两座砖瓦房哪有什么大门?不过他也不敢问,只是赶紧去请府尊的书办许溪。
  过了快一炷香时间,许溪与吕轻侯从外面进来。
  为什么会这么长时间,这是许溪来之前就在跟下人打探,得知了府尊在县衙的遭遇,吕轻侯就在身边,自也是知道此刻府尊的心情欠佳,所以谨慎地坐在一边,没先开口。
  见到许溪,魏易的气倒也消了大半,只是道:“账目你可要把好关,那施锦诚乃是甲辰科的进士,你可明白?”
  许溪当然明白,不但他明白,吕轻侯也明白。
  甲辰科是近几年来,文官系统里不可触碰的禁忌,原因就出在那位作古的靳鲤靳逸真身上。
  话说元丰三年那次科举时,靳鲤受当时的还是礼部尚书的冯道推荐,以礼部右侍郎的官职担任了会试主考。这对文官来说可是莫大的荣幸,因为当了主考,就等于成了甲辰科所有进士的坐师,这一科的进士不论以后有多大的成就,见到他这个人都要恭恭敬敬地尊称一声“老师”,更何况有了这些即将当官的进士弟子,他往后的前途不可限量。由此可见,冯道对靳鲤有很深的栽培之意。
  可问题就在,靳鲤本人可能不太明白。或者说,他明白,但却不领冯道的情。
  元丰四年,春雷忽然击中先皇陵前的功过碑,还把皇陵内的百年银杏给整个点燃,火焰冲天时,还有一群蚂蚁从银杏中涌出,居然在功过碑前排成四个字:我主杀马。
  这个奇异事件很快变成了先帝示警,天有大变的朝廷公论。虽然有内卫司衙说在功过碑前有糖霜的痕迹,但却无法阻挡这股潮流的弥漫。
  我主杀马,杀什么马?什么马必须要杀?
  结合当时的政治形势,很快有人将矛头指向了礼部尚书冯道。一时间,冯道成了众矢之的,他也只能递了辞官奏折,自己回家听参。
  那应该是冯道政治生涯里最难熬的一段时间。最让冯道难熬的是,他才辞官在家待罪不过三天,就有传闻说靳鲤要升任礼部尚书了。而在这个过程中,靳鲤也没有给冯道上过一个辩解奏折,甚至没有去探望过冯道。这行为让冯道寒了心。
  后来,也不知怎么地,冯道忽然翻身了,皇帝亲自下旨认为“我主杀马”的四字箴言是有人故意陷害朝廷重臣,其心可诛。再后来这个可诛的人被揪出,居然就是靳鲤!
  靳鲤死于元丰四年秋,不过不是被皇帝下旨杀的,而是自己在家上吊自尽,还留下一封遗书,上面只有一行血字:“可叹一世英名误,千古奇冤向谁诉?冤冤冤!”
  他冤不冤没人知道,反正官方定论是靳鲤畏罪自杀,家眷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男丁发配三千里烟瘴之地,女眷充入伶籍,遇赦不赦。
  隔年春,冯道入阁,成为大武朝的左相。
  一时间,甲辰科就成了一众文官不敢触碰的禁忌。那一科的进士们虽然没有受到明显的牵连,但晋升之路极为艰难,考功司在评定甲辰科进士的功绩时,往往会把上上评为中上,甚至中下,下下的考评更多。
  也不知是不是有心人撺掇,甲辰科的进士们往往也厌恶左相冯道的学生。甚至曾有这样一个传闻,两兄弟,哥哥是左相冯道主持的丁丑科进士,弟弟是甲辰科进士,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居然六年没说过一句话,甚至连家中庭院都用隔墙分开。这个传闻真假不知,但甲辰科与丁丑科不和乃是榜上钉钉的事实。
  真是有这样的背景,所以朝中将甲辰科的施锦诚派到易县当县令,并主持易县大营的重建工作,这让丁丑科的魏易如何自处?
  ……
  身为府台的书办,许溪当然明白魏易的担忧,只是他必须更严肃的提出另一个问题:“府尊,属下听闻施锦诚原只是吏部清吏司的一个小小郎中,为何会突然调到易县?这其中是否还有乾坤首尾?这还需府尊好生斟酌。”
  魏易心头一凛,肃然沉思半晌,道:“帮我修书一封回京,务必把这其中关节弄清楚。”
  “是。”许溪赶紧应下。
  此时,魏易才有心情对吕轻侯道:“蔚县方面可有什么情况?”
  吕轻侯赶紧敛手上前,道:“启禀府尊,蔚县暂无特别情况,许兄划拨过来的两队人手,抚军那里也接收完全,有王都尉和林校尉等人协助,此事不难……只是……”
  魏易皱起眉头:“只是什么?”
  吕轻侯看了许溪一眼,道:“只是府尊说的移花接木一事,在下觉得可能有些棘手,怕是不禁查,而且此事卫府怕是早就知晓,前几日还有卫府的军从官来蔚县查账,被我敷衍过去了,我就怕……”
  魏易摆手道:“行了,本府知道了。你且回你家抚军,再坚持一阵子,等杨督北上,这一切都会结束。”
  说到这里,魏易突然觉得疲惫不堪,重重叹了口气,沉声道:“世人皆叫我魏三尺,认为我贪得无厌,只会搜刮钱财,这我不是不知,可又有谁知道我呢?唉!”
  说到这个,吕轻侯不好接话,便闭口不语。
  许溪也是一脸黯然,劝慰道:“府尊不必如此,世人皆是蒙昧,岂知若不是府尊勉力支撑,这北伐之事如何能成行?最起码,左相那里是知道的。”
  魏易苦笑摇头,对吕轻侯道:“你且先回吧,移花接木之事,你让顺之务必用心,其实就是盘盘账的事,东西虽然不在你们那里,但账目还是清楚的,若是卫府再查,你让他们自去问裴督便是。裴督自己也一屁股屎没擦干净呢,我就不信他能脱得了身。”
  许溪建议道:“要不,让蔚县烧一场大火……”
  魏易瞪着许溪道:“闭嘴,真当朝堂诸公都是白痴不成?内卫府的人现在也盯着这里,你想把事情捅上天么?”
  “是,属下糊涂。”许溪赶紧认错。
  “罢了,就先这样吧。”魏易想了想,又道,“备马,我去一趟拒马仓。”
  拒马仓是左军营地,也是裴荣的临时驻地。
  许溪愕然问:“府尊要去找裴督?”
  魏易叹了口气:“他今天拿施锦诚提醒我,那两队人马的事,我要不给个交代能行么?算了,大不了我便再挨杨督一顿训斥,给他添个营头吧!”
  许溪默然,也是无声叹息。
  吕轻侯旁观不语,但心里也是琢磨着,好像除了互相妥协,并没有太好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