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谷县(2)】
作者:邹久官      更新:2021-08-21 14:22      字数:5122
  谷县右军驻地叫谷村,地势较高,后来人口增多,才逐渐从洼地迁出,挪到洼地外的平地上筑城设县治。整个谷村有围墙,也有箭楼,还有各种民房,道路还算平整,好些路段还铺着石板,就是一个小型村落。
  这个方圆上千亩的洼地里住着的不仅仅是右军军卒,还有上百户人家,而这些人家大部分是在籍甲士。
  右军不常驻的时候,这些谷县的在籍甲士就算是当地驻军了。
  现在右军将主都常驻于此,在籍甲士自然卸掉了防御职守的责任,转为给右军打杂做后勤工作。燕山第一营几百号人的饮食就是由他们负责的。
  葛长正是谷村的在籍甲士,也是谷村唯一的屠户,还兼任大厨。
  谷村太小,往南出了洼地不过三四里就是谷县县城,很多住在谷村的在籍甲士都在县城有家眷,所以也没有开食肆的必要,要不是燕山第一营驻扎在此,谷村的百十户人家几乎到了晚上就会空掉大半。
  “葛叔,快到饭点了,那锅卤煮要抬过来不?”一个半大小伙满头大汗地问葛长正。
  葛长正满脸横肉,发髻都没扎,身上的裋褐也是敞开着,黑黝黝的胸毛还随风飘摇,见小伙问话,扬了扬手里的铁勺,瓮声道:“怎地不要,程校尉可是最中意这些卤煮哩!”
  “好咧!”
  小伙正要撸起袖子去后院抬,葛长正又瓮声吼道:“你小子又皮痒了不是,跟你说了多少遍,抬卤煮和吃食出来前要穿好戎服,不然少不得吃……吃……”
  葛长正“吃”了半天也想不起来后面的话,还是小伙接上:“吃禁闭!”
  “哦,对,就是吃那禁闭!”
  葛长正脸上的横肉抖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起了吃禁闭的恐怖,转而又恼怒地那铁勺作势要敲打小伙。
  小伙虚挡了一下,脸上倒没什么害怕的神色,反而对葛长正笑着道:“知道了葛叔,我里面穿着戎服呢,等会儿直接一脱就行了。”
  葛长正看着他的笑脸,心头一软,道:“你那身戎服睡觉都不脱,脏成啥样了,晚些时候脱下来,让你婶儿给你洗洗……去忙吧。”
  “哎!”小伙应了一声,就赶紧往后院去了。
  望着他勤快的背影,葛长正叹了口气,只能心里感慨真是个苦命的好孩子啊!
  这小伙叫马火旺,易县的,今年十五岁。胡羯入寇,易县被屠,他爹是壮丁,死在了易县城关,他娘跟他躲在家里的茅坑里逃过一命,又乘着磨盘场大战时,从兵荒马乱的易县逃到谷县。他娘是谷县人,也是葛长正外三家的亲戚,碰上这等祸事,不往娘家跑还能去哪儿?!
  可他娘也是个禁不住吓的人,在逃出易县时就发起了高烧,好不容易带儿子逃到谷县,还没两天就咽了气,只留下马火旺这个半大的小伙。
  火旺这小子勤快,嘴也甜,好像前几年还进过私塾,念过几年书,所以脑子活泛,这伙房里的事说一遍就能记住,倒是个好帮手。
  不过葛长正知道,这小子压根就不是想在伙房里打杂,他想当兵吃粮。
  听自家婆姨说,火旺他娘去世的时候拉着他手,反复念叨的就是一句话:“好好长大,给你爹报仇。”
  火旺他娘虽然身体柔弱,但却是个典型的燕山女子,性情刚烈,换作其他父母,巴不得自家儿子好好活着,可她却偏偏临死都要提醒自家儿子报仇。
  火旺也是个孝子,当场就咬破手指对天起誓,此生与胡羯不共戴天,他娘这才安然闭眼。
  可这当兵吃粮是好事吗?身为在籍甲士的葛长正再清楚不过。别说火旺没到十六,连壮丁都当不了,即使到了年纪,这兵也不是说当就能当的。除非去当守烽火台的边兵,卫军这兵粮可不容易吃上。
  尽管这次燕山卫损失惨重,急需补充人手,但补充也是优先将各村各县的在籍甲士补充进卫军。燕山卫多的是饱经训练在籍甲士,连壮丁都未必能轮得上,更何况他一个连年纪都没到的半大小子。
  另外,这次都不用扑风捉影的猜测了,吃了这么大的亏,来年朝廷肯定要兴兵北伐,一旦兴兵那就等于将脑袋悬在裤腰带上。
  元丰元年那场惨败不远,葛长正当时虽然没在最前线,可兵败如山倒的惨状他亲身见识过,到了那一刻,人命真不如草芥。
  他可不希望马火旺这个聪明伶俐的小伙就这么死在草原上,所以他是极力反对马火旺吃兵粮的,理由也很明确:“你娘让你报仇的前提是先长大,你现在长大了吗?总得给你马家留个后吧?”
  马火旺被劝说的已经有些动摇,就在这时右军回到了谷县,而且还是大名鼎鼎的燕山第一营!
  这个名头可不是右军自封的,而是有朝廷张榜公文上认可的哩!
  燕山第一营的到来,让马火旺这小子的心思又活泛起来,甚至在右军入驻的第二天就跑去校场要应募当兵。
  结果当然是被拒。
  现在可不是当初追击胡羯人的时候,见人就收。要想当兵吃粮,可是有很多手续的,首当其冲就是户籍问题。马火旺是易县人,想要落户在谷县可没那么快。除非他娘带他逃出来的时候带着易县之前的户籍凭证,不然就要慢慢等衙门去一一核实,这时间就长了。
  当然,有葛长正和他外家作保也能让马火旺尽快落籍,但还是那句话,年纪不够呀!
  原本年纪不够这一条也就能熄了马火旺当兵的心思,好好找个活路先把自己养活了,再寻摸一门亲事,给马家留个后,再来考虑当兵的事,没准有了孩子就断了吃兵粮的念想。
  可马火旺这小子自从趴在坡顶上看了几次燕山第一营操练后,愣是不依不饶的更要当兵了,不但要当兵,还非要当燕山第一营的兵。
  这可把他外家愁坏了,恰巧燕山第一营招在籍甲士做伙头兵,专门设一个伙房,而且最后选中了当屠户的葛长正,这才让马火旺找到进燕山第一营的法子。
  要葛长正说,这燕山第一营的兵并不好当,整日里站在那里晒太阳不说,还时不时要“左右左”地走,刚开始训练时那些光着一只脚练左右方向的搞笑模样,葛长正看的可不少。
  更主要的是,燕山第一营的兵不像别的营头操练武器弓箭,反而整天练队列,唔,还别说,一个月下来,那队列走起来的时候的确很耐看。
  特别是那身戎服,灰色裋褐佩上黑色的领子,褐色的皮腰带,再加上黑色长靴和猩红披风,头上再扣着统一的直檐皮帽,每个兵都打扮的利利索索,看上去就提气,给劲!
  这身戎服是请谷村那些闲坐在家里的婆姨们用针线改的,因为卫军本身就有军服,不用重新做,只是加个领子,扯块布的事,倒也没花费什么大力气,可就这么简单修改,几百号人统一这么一穿,那精气神就出来了,整个队列动起来的时候,简直是地动山摇,排山倒海一般。
  当然,这词汇葛长正说不出来,是马火旺做饭之余,盯着看的时候说的。
  还别说,就光凭那气势,葛长正都有点心驰神往,恨不得立身其间也一起走两步。
  不过燕山第一营有军规,除了第一营的人,其他谷村的在籍甲士都不用进行队列训练,一切如旧,也就是说,只有燕山第一营那六百名兵卒和军官才需要接受这个队列训练。
  有喜欢那套戎服的甲士让自家婆姨也给改一身出来穿在身上,燕山第一营也不管,问起营指挥程校尉,他总会大着嗓门说:“你们也算咱右军的人咧,要穿就穿呗,没啥大不了的。”
  于是谷村很多在籍甲士都自己改了一套穿在身上,还别说,真的挺提气。马火旺也央着他婶子给做了一套,当然没有长靴和披风,只有裋褐腰带而已,但也让火旺兴奋的一宿睡不着,还问葛长正,啥时候他也能穿着这套戎服去校场里走一圈呀?
  “校场里有啥好走的,”葛长正没好气地说,“你没看那些当兵的,连吃饭都有规定,睡个觉都还要叠被褥,鞋子毛巾放哪儿都被规定的死死的,那是兵干的事嘛?那是小娘们才讲究的咧!”
  说完马火旺一通,他又会嘀咕:“听说都是李将主定的规矩,这李将主可真够忙的,连这种鸡毛蒜皮事也管。”
  马火旺道:“我觉得挺好,当兵不就是要守军律么,这些就是军律啊!”
  “你懂个屁,当兵那是要打仗,叠叠被褥,做些娘们兮兮的事就能打仗了?扯蛋……”葛长正可不认同。
  能不能打仗马火旺不知道,可那些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却是看在他眼里的。
  一个月前,这些兵跟葛长正他们这些在籍甲士还没有太大区别,可现在再看,虽然样子还是差不多,该两个眼睛一张嘴也没多出什么来,可那种挺拔的身姿,矫健干练的举止却是很明显。
  以在伙房吃饭来说,一个月前一到饭点就乱哄哄的,简直像县城东头的菜市场,吵吵嚷嚷的让人头疼。
  现在却是长长一列,每个兵都是右手拿着陶碗,左手拿着汤盆,横平竖直,愣是一点歪斜都没有。整个队列鸦雀无声,打完饭就冲葛长正一个挺胸示意,然后端着吃食到伙房的长桌前坐下,也不吃,只是挺直腰杆坐在那里,等一张长桌坐满20个人,带队的队长高声喊:“吃饭!”士兵们高喊一声:“谢将主!”这才开动吃饭。整个吃饭的动静已经没有熙熙嚷嚷,只有咀嚼吞咽的声音。
  葛长正找不出贴切的词语来形容这个燕山第一营,但隐隐中感觉这个营头不简单了,因为他们就像提线木偶,军官说一个字,兵卒就能响应,该怎么说来着,对了,军官对士兵那就是“如臂使指”。
  当然,他们不是真的提线木偶,每天晚上,军官们还会组织他们一起在营房里唱歌,也有唱哩调,那个时候整个谷村都是响动,扰的那些想搂着婆姨折腾的男人们都不得劲了。
  放在其他军伍里,到了夜里肯定是要宵禁的,目的就是防止营啸,右军倒好,根本不在乎这个,反而一个劲的让他们晚上使劲折腾。甚至晚上都还会有体能训练,这练兵手段,葛长正还真是第一次见。
  当然,葛长正不会出去外面乱说,甚至连那些同村的在籍甲士,葛长正也不会去嚼舌根,因为,他也算是燕山第一营的人咧!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李将主可是把做猪下水的秘诀告诉了他,别的人,哪怕是程校尉都不知道哩!
  ……
  猪下水其实就是指猪内脏,心肝脾肺肾之类的物件。从古至今,倒也不是没人吃猪下水,闹饥荒的时候别说猪下水,就连草根树皮都有的是人抢着要,更何况只是闻着骚臭的猪内脏呢!
  就算是现在的燕州府城,一样也有正店食肆会用猪下水做菜。不过他们一般都用好处理的猪心、猪腰一类的内脏,像猪肺和猪大肠却是不做的。即便是猪心和猪腰,也只能引那些普通百姓前来吃食,真正有点身份的人都不屑吃猪肉,更何况那些臭烘烘的猪下水呢。没有市场需求自然就没有改进动力,以至于直到现在也没有啥特别出名的处理猪下水的方法。
  燕山第一营的训练量大,士兵必须补充体能,吃肉最补力气,也是士兵们跟着李化羽这个逃人将军最朴素最直接的目的。可后勤在李来手里捏着,不断粮就算好了,哪里还有多余的钱财拿来买肉食给士兵补体力呢?
  琢磨了一圈,李化羽只有把主意打到那些猪下水身上。猪身上那些东西放在现代可不比猪肉便宜,甚至以单价来说都比牛羊肉还要贵,原因就是这些猪下水要是能处理好,的确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郑晓岚给李化羽出了好几个处理猪下水的方法,比如爆炒猪肝和猪腰,再比如猪心莲子汤之类的,但都不符合他现在所需要的处理模式---大批量、能够快速提供几百人对肉类食品需求,不论是炒还是炖,都不能大规模推广,思来想去,就只有卤煮了。
  卤水可以调配,八角、花椒之类的香料虽然贵,但还算能负担的起,骨头汤炖好,不断保留老汤就能形成最基本的卤水味道。至于猪肺和猪大肠的处理方法,那对郑晓岚来说就是家常便饭,面粉和盐放进去,再用白醋浸泡调配,加上火候的把握,基本就能保证这些外人所说无法处理的内脏搞得干干净净。
  肥肠花样切断,肺头剁烂筋头,猪肝推刀切片,猪心对开片成薄片……整个操作过程李化羽甚至亲自操刀演示给葛长正看,卤煮也就成了燕山第一营的日常伙食。
  甚至已经开始由谷县县城的人慕名前来购买卤煮,不过李化羽说了,不管葛长正买不买给别人,首先必须保证燕山第一营的伙食,若是耽搁了,没得说,直接行军法。
  葛长正是在籍甲士,右军将主的军法还是能管到他。当然,葛长正也是长了良心的,李将主将这种祖传秘方都无偿教给他,他若还不尽心做事,那还是人吗?所以都不用李化羽吩咐,他都是第一时间先紧着燕山第一营的兵卒吃食用度,有多的才会拿来出售。
  还别说,因为味道特别香甜,他的卤煮已经有点供不应求了,哪怕每碗已经涨到五文,每日剩下的卤煮依旧不够卖,还有人早早下了定钱。就单凭这一项,他每日里就能多获利几百文。
  对于这笔巨款,葛长正可不敢私吞,老老实实上交给程校尉。程校尉向将主请示后,并没有全部收了,只留下一半,剩下的归他自己所有。
  这个举措更让葛长正心安,对李将主也有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感激存在。
  正是有了猪下水外销的启发,程识还向李化羽建议是否能再做些推广……李化羽直接否决了。
  “兵就是兵,商就是商,决不能混为一谈。”李化羽严厉警告程识绝不能把兵当成商贩。
  尽管当兵的去经商,甚至揽工都早就在各军伍成为惯例,甚至还有将主让麾下士兵种田放牧的,一样没人会多嘴说什么。但李化羽却不能让这种歪风邪气传染自己的军队。
  或许别的军伍可以将兵卒当成奴籍的奴隶,或者是家养的仆役,但他不能。从某种程度上说,手上这六百兵就是他李化羽,甚至李胤、赵暄,还有郑晓岚、林建国、林耀先他们所有人的保命符,这六百兵越精悍敢战,他们才能保住自己的命,要是这六百兵散了,那他们对朝廷的利用价值也就到头了。
  处在如今的位置上,李化羽只能考虑往上爬,绝不能往后退,一旦后退就是万劫不复。
  这点,他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