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我终于能够下床行走，也第一次看到了外边的世界。
  外边的世界和镜子里的“我”一样，是完全陌生的：灰蒙蒙的天空，看不见太阳，黝黑的大地和一眼望不到边的玉米地。空气中似乎飘荡着细微的颗粒物，有些刺鼻，伴随着一阵大风，割的皮肤生疼。
  老韩住在一片棚户区里，他们把这里称作“七号粮仓”，我在老韩家的客厅里看到了一张地图，地图右下角标记着该地图的生产年份，3169年13月06日，老韩说那是三百年前的地图，不过还可以用，因为三百年来这片棚户区并没有任何变化——灰色的天、黑色的地、黄色的秸秆和生活在这片天空下的劳动者，一成不变。
  如今，是3199年，同样是13月份，艳阳高照，室外的气温高达三十七八度，但因为是农忙的时节，七号粮仓的居民不得不顶着大太阳出门劳作，老韩也是如此。他会在每天凌晨四点钟准时起床，四点半出门，直到晚上八点太阳落山后才回来，每次回来，我都能清晰的看到他身上的伤痕——那是被玉米地里的秸秆划伤的。
  “满仓，最近外边不太平，在家里待着不要出门。”吃晚饭的时候老韩忽然跟我说。满仓这个名字是老韩给我取的，我没有告诉他我真实的名字，他说总不能哎哎哎的叫你，不如就叫满仓吧，正好玉米开始收割了，今年二季度的收成很好，满仓是个吉利的名字。
  我从老韩的话里获取了一些信息，比如这个世界一年是13个月，每个月20天，每天的时间倒是跟地球一样，都是24小时，但我知道，“时间”只是一个人为创造出来的抽象的概念，这里的一小时并不等于地球上的一小时。
  “满仓，最近外边不太平，在家里待着不要出门。”老韩又警示一遍，我没有反对，也没有做出任何回答，在他眼里我是一个孩子，事实上我此刻的确只是一个孩子。
  他又说：“是凶杀案，现在外边警察很多，都在查那个凶手。”
  老韩话音方落外边就传来了警笛声，他起身前去开门，越过他的肩膀，我看到一名身穿黑色制服的黑瘦男人站在门外，他也看到了我，眼神里没有丝毫的好奇与惊讶，似乎我的存在应该是天经地义的，是众所周知的，这不像是一名警察该有的眼神，他难道不知道我是新近出现在老韩家的陌生人吗？
  或许我本来就是这里的人，抽屉里的照片可以证明这一点，老韩对我的态度也能从侧面认证这个猜测，可是偶尔间我能从老韩的眼神中看到一丝陌生感，对我的陌生感。
  他似乎知道我并非照片里的人。
  “韩广彦对不对？”黑瘦警察询问道。
  他的手里捧着一个本子，我猜那里应该记载着住户的名字，上边难道也有我的名字？会是什么呢，满仓吗？或是另外一个陌生的名字？
  “韩广彦，对，是我，警官。”
  老韩局促的点头回答，我能看得出来，老韩很害怕这名警察，或许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害怕他们，据说他们掌握着所有劳动者的生命，可以一言定生死。
  只是老韩的局促感让我感到意外，这种局促感和当初他离开房间时的感觉不太像，有表演的成分在里边。
  黑瘦警察最终也没有对我的身份进行询问，他向老韩警告了几句，并提醒老韩注意陌生男子，发现可疑人员要及时向警方报告，如果藏匿凶手将会被判处死刑。
  “是什么人被杀了？”我藏住疑问，问老韩关于凶杀案的事情。
  “我也不知道，只听说发生了凶杀案。”
  玉米收割的时间从13月底一直持续到次年2月，然后开始重新种植劳作，这里没有机器，全部依靠人力，工作量极大，我每天都能看到形形色色的劳动者们带着睡眼出门，带着疲惫和伤痕回家，但是和老韩一样，他们丝毫没有怨言，似乎这就是他们生命的全部。
  “这是什么？”我从抽屉里翻出来一只薄膜手套，很薄很薄，摸上去很润滑，我将它戴在手上，发现它可以完全跟我的手掌贴合。
  老韩一边刷碗一边瞧着我，笑着说：“那可是好东西，它叫手机，不需要菜籽油就能为咱们提供光源，还可以将自己的话传达给极远地方的伙伴。”
  手机？我猛地抓住薄膜手套，这种东西竟然是手机？老韩应该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没有任何意义，看来这个世界上的科技水平很高，起码要比地球高出很多年，可是他们收割玉米为什么不使用机器？
  “它还能用吗？”我问道。
  老韩刷好碗，小心翼翼地捧着气死风灯走过来，拿起手机轻轻摩挲，跟我说：“不能用了，这是我爷爷留给我的东西，我爷爷告诉我说，这种东西在很久很久以前并不稀罕，随处可见。那时候人们的生活和现在完全不同，不用种地，不用劳作，有吃不完的食物和享不完的乐趣。”
  老韩讲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里莫名的有些心悸，“后来呢？”
  “我爷爷也是听他的爷爷说的，说是后来机器来了，机器攻击了我们的家园，机器们太强大了，我们打不过机器们，然后天上飘起了很厚的黑云，好多年都看不到太阳，一种怪病传染了很多人，死了很多人，只有一小部分人被另一个机器接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剩下的一些人则被遗弃了。我们大概就是被遗弃的那部分人吧。”
  老韩从他爷爷那里听来的“故事”并不多，随着老韩的岁数越来越大，很多“故事”都伴随着劳作永远的埋在了心底。
  第二天凌晨四点左右，东方已经亮起了鱼肚白，老韩起床洗漱，把我也叫了起来，“我总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里，还是跟着我吧。”
  劳作的地方距离七号仓库的棚户区并不远，徒步过去三五分钟就到了，一路上能看到成千上万的人陆陆续续从家中出来，往玉米地里去。
  直到此时，我方才理解老韩当初的那句话——九cd不认识——其一是因为这里的人口太多，其二则是因为绝大多数人都很木讷，不善言谈，这也许跟常年的辛苦劳作有关系，从出生就注定了要在土地里忙碌一辈子，绝大多数人没有梦想，没有欲望，甚至没有存在感。
  在我的眼里，他们的模样都很模糊，似乎每个农夫的样貌都是一样的，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很奇怪。
  “这是一个奇怪的世界。”我这么想。
  当反复的工作进行一整个上午后，我便无法再继续干活——这是一个无比煎熬的工作：头顶是烈日，脚下是黑土，汗液顺着额头滑入眼睑，辣的生疼。
  “下午不要干活了，你跟着我后边走就行。”老韩关心的看着我，我能感觉到，他是把我当成了他的儿子，那种无微不至的关怀我能够体会到——虽然其中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陌生感。
  这种感觉说不上来好，却也不坏。
  “好的，我跟着你。”
  田野里没有监工这种人，但是大家都很努力的干着活，我甚至没有看到任何一个像我一样偷懒的人，下午的时候我跟在老韩的身后，一边甩着手腕一边看他干活。没人对我不干活这件事产生疑问，甚至没人关注我——他们就像是一架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只会不停重复的做着同样的工作。
  两点左右，西边传来女人的尖叫声，附近的农夫纷纷停下手头的活计向那边张望，我也好奇的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田野里视野不好，玉米杆遮挡了大部分视线，但是能听出来声音是从百米外的秸秆垛子发出来的。
  虽然这里的人们都很木讷，不善言谈，却都是热心肠，很快就有人跑向那里，老韩瞟了我一眼，说：“你在这里别乱跑，我去看看。”
  好奇是人的天性，老韩跑出去后我也跟了上去。
  田野里的秸秆垛子是前几日收割玉米剩下的，全部堆放在一起，便于管理和使用，当我跑到那里的时候，秸秆垛子附近已经聚集了几百口人。
  “又是凶杀啊！”
  “那女人我在区里见到过，好像是七组老单家的女人。”
  “就是七组老单的媳妇，怎么会被人杀了呢？”
  “还被剥光了衣服，真惨。”
  我挤开人群钻了进去，果然看到了一个被剥成小白羊的女人，听围观的人说她叫王小雨，是七组老单家的媳妇，一个在七号粮仓重复率极高的名字。
  我知道，她肯定不叫王小雨，老韩也不叫韩广彦，因为这里使用的并非中文和汉字，虽然我很好奇我为什么能认识那些字，能听懂那些话。
  从我这边看过去，正好看到死者的侧脸，她趴在一层秸秆上，双手被绳子反绑在背后，双脚同样被绳子捆着，嘴巴里塞着硬邦邦的秸秆，能看到嘴边有血迹，后背上也多有伤痕，有的是旧伤口，多半是干农活时被秸秆划伤的；有的则是新伤，能明显看出来是被人用利器故意划伤的。
  老韩在人群里看到了我，拉着我的胳膊往外挤，嘴里说：“别看，会做噩梦。”
  “之前也是这种凶杀案吗？”我很害怕死人，当初盖着白布的那巧山和赵凡军从坟墓里掘出来的冯凯，都把我吓得不轻，可是看着不远处女人的尸体，我并没有生出任何恐惧感，倒是老韩的举动看似有些惊恐，他拉着我的手挤开人群，往之前劳作的地方快步走去。
  “别议论，就当没看到。”
  “发生么什么，你认识凶手吗？”
  老韩听了我的话后忽然站住，一双干枯的眼睛几乎瞪出了眼眶，“你胡说什么，快走，不准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