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又过了几日，一转眼竟到节下。
  尚书府的厨房里自鸡鸣之始便忙活开了，少夫人来往穿梭，劳心劳力筹备了一上午。祭祖供案，在祖祠前拜过先人之后，一叠叠精致的美食上了桌，香气四溢。外头鞭炮炸响，里头笑脸盈盈，好一幅欢度新春的佳节盛景。
  戚家两姐妹纵使心内不安，也只得强颜欢笑。由丫头们请了入席就坐，陪着姑表亲家夏氏一起共庆团圆美满、新春佳节。
  夫人见其二人兴致不高，便早早的放她们回了西苑。
  到了傍晚之时朔怀王府来人禀报，说世子已经进宫赴宴，戚二小姐不必再等。戚亭颜顿时松了一口气，径自歪在美人塌上闭目休息。
  没多久，亭颐来了。
  二小姐赶忙起身相迎，姐妹两个慢慢地喝着茶说话。各样精致的干果、点心、蜜脯等摆在那里，却是一口未动。说是守岁，屋里也只留了瑞兰、木槿二人陪着。其余的丫头婆子们早聚在外院凑热闹了，或小饮几杯；或斗牌赌钱，当真是安逸快活。
  ……
  不知过了多久，脑袋里昏昏沉沉的，几欲睡着。
  忽听得耳边一阵响动，戚亭颜定睛一看：站在面前的正是楚元。
  穿着银粼锦绣的吉庆朝服，脑袋上扣着一顶双系红缨宫绦的珠翠宝冠。细密的汗珠从他发髻额角处一点一点的沁出来，喘息声也略显急促。瞧他脸上那两坨潮红，也不知是在席上酒喝多了呢？还是着急赶过来累的？
  笑了一笑，她随手拿出丝帕来替他擦脸。
  楚元愣愣的看着亭颜，下意识的抬腕而起碰到她手背。顿时触电般滑过一阵刺痛酥麻的感觉，戚亭颜瞪大眼睛回望，仿佛受了惊吓一般又赶紧撤手。
  眼下那条绵软光滑的帕子还留在楚元掌心里，就是这抹贴着皮肤的清凉之感使他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楚元自觉，她的手碰到自己脸上的那一刻是如此轻柔、温热，真实到仿佛置身于梦中。
  几乎是立刻隔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戚亭颜率先开口打破了这样尴尬的氛围。
  ：“你来干什么？”
  不着痕迹将她的手帕藏进袖中，楚元顺势说了句：“来接你。”说罢，牵起未婚妻的手向外走去。
  ：“去哪儿？”
  世子回头浅笑，答曰：“等你到了，自然知晓。”
  戚亭颐默默跟上，瑞兰木槿一同前往。
  ……
  进到车里才发现，是他。
  戚亭颐笑语盈盈望着眼前之人，“我早该猜到你会来的。”
  上官奉玴伸手拉她坐下，眉眼如常。紧接着开口，那语气仿佛不是他在说话，“我原打算过了初三再启程，只是今日散席之后父亲说一一想去就去吧，眼前你祖父身边有我，还有奉瑀，不差你这一个。
  ：“祖父倒没说话，不过他起身之前把这个留在了桌上。”说话间他解下腰间的一枚玉佩，交到亭颐手上。
  此物名为同心玉，可取芯而下，一分为二。男子佩外环，属阳，又名同心珏。女子戴玉芯，即阴，又名同心佩。这是上官家世代相传于长子长媳的至臻之宝，因奉玴的母亲过世之后，上官敏便将同心玉留给父亲保管了。
  而今，亭颐虽未过门却得此玉，可见连老太爷都默许她是同心佩的主人。不觉泪湿眼眶！隔着一层朦胧的水雾看着手里的东西，她握得很轻，不太敢用力。
  伸手替她擦去眼泪，奉玴无奈笑曰：“同心一意，绝配相和。你收下此物之际便是我上官家认准的长孙媳妇，哭也来不及了。姻缘既定，此生无悔！”
  郑重点头，亭颐把玉芯取下紧紧握在手中，将环玉送到他面前。
  奉玴摇头，而后解释：“珏佩相合，你拿着它才完整！各得一半的规矩是从前，从我这里开始的规矩：两心相合，一心一意。”
  戚亭颐回了个嗯字，收回手。低眉将同心珏和同心佩扣在一起，拿在手里仔仔细细的反复观看。似要将上头雕刻的每一条纹路都记清楚，她知道，手里的东西有了新的意义。不仅仅是绝配，还有唯一。
  ……
  楚元本打算将亭颜也塞进车里，忽而变了主意。转身抱她上马，且随之护在背后，立刻向朔怀王府疾驶而去。
  ：“你……你放我下去！”戚亭颜因吃惊而挣扎着，说话时有些底气不足。
  小王爷凑到她耳边，轻飘飘的带过一句话，“你姐姐和准姐夫久别重逢自然有许多话要说，咱们贸然进去打扰怕是不合适吧？”
  木槿望着车帘为难，又见瑞兰和岳平在驾前并肩而坐。抬眼看去，世子带着自家小姐共乘一骑早走了。就剩下南安，牵着马低着头，一语不发。
  ：“你……你坐到马背上来吧，我牵着你走！”南安终于说出了心里话，却惹得瑞兰和岳平同时向他飞去一个白眼。
  马车随后出发，驰骋向前。
  木槿不好意思道：“南安，你也坐上来，外头冷，咱们一起快点追上去！”
  ：“不碍事，我牵着缰绳，咱们慢慢走。”南安傻笑着，并不着急的样子。
  辞旧迎新的除夕夜，从触景伤情到别开生面，只需要心中的那个人出现就好。
  ……
  人将散尽，寂夜无声。
  不远处，裴兆陵仰头一口喝下剩余的酒，眼中失落，苦笑不止的自嘲着，“她与他果真亲密至此！裴兆陵，你还来干什么？还嫌自己不够屈辱吗？”
  顺手将空了的酒坛摔在地上，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他踉跄着步子走得东倒西歪。远远望去，那个背影很轻很轻，似在诉说着无尽的悲鸣。
  躲在侧门处，静宁听清楚了那个名字：裴兆陵？原来是他！
  ……
  这夜在朔怀王府中，大家同坐一席，不分主仆。推杯换盏、言笑晏晏之际，他们的除夕夜现在才要开始。
  满桌子的佳肴美酒，满屋子的玉人成双。只是有的看不清自己，有的看不清别人。自然也有人心意相通，其余便是缘分不到了！
  无法，只得叹一句：天意弄人。
  ……
  小王爷巴巴的将心上人从尚书府劫出来，自然不止一顿饭这么简单。
  忽而闻得雷霆巨响，烟火齐燃！只见漆黑的夜幕之下，漫天彩星炸裂飞逝。璀璨夺目，如火树银花粼粼飞舞。亲眼目睹的震撼尚且不能描述，可见烟火之美足以撩动人心。
  美则美矣，可惜转瞬即逝。或许我们都知道这样的美丽是格外短暂的，却依旧为之折服。倾倒在漫天璀璨的夜空中，谁又能拒绝与你共赏烟花之人？
  一群人中，楚元拉着还在发愣的亭颜最先躲开了，奉玴相偕亭颐随后而去。岳平望着剩下那两人对瑞兰使了个眼色，她顿时心照不宣的点头，也悄悄地走了。
  等木槿明白过来，眼前也只剩南安一人。她浅笑，他傻笑。相视之间，仿佛距离也变得更近了。
  ……
  看楚元伸手勾在亭颜腰侧，飞身而起，带她登上观星台。
  或许真的是夜色怡人，烟火太美，对于他今夜的一再无理，戚亭颜竟说不出什么责怪的话来。
  她默默不语，楚元心内隐隐不安。有点害羞紧张的问：“喜欢吗？”
  抬手指向夜空，她不答反问：“官府并无张榜明示百姓今夜有烟火可赏，私燃禁物，你要造反？”
  ：“哈哈哈哈……”楚元笑得肠子都打结了，过了许久他才正经说道：“这场烟火是我特意向圣上求的恩旨，你放心，不是要造反。”
  戚亭颜轻声道了一个“哦”字便没了言语，其实这里很冷，她已经感觉到自己的鼻尖都冻红了。却舍不得破坏此刻的美好，仰望着夜空中伸手似可触及的烟火，她不自觉露出一抹微笑。
  慢慢拉近距离，楚元勾着手臂想要揽住戚亭颜的那一刻竟毫无意识的僵住了。心内自嘲，不免泛起苦笑。而后强压下心中所有的愧疚，他不再迟疑，紧紧地将她揽入怀中。楚元知道，这一生都不可能再放手。
  后来亭颜枕在他肩头，不知不觉睡着了。
  楚元是如何说服皇上的？以烟火赠佳人的把戏太过轻率，皇帝怎会同他胡闹？
  皆因不久之前他执意求见圣上，跪在寝殿里的一番回禀：旭王为了楚元的婚事而请旨，太后亦十分挂心，楚元自然感激不尽。只此而已，并无其他。储君之选关乎国家社稷，微臣不敢妄议。父王曾交代过我：事无大小，以君为念。故此，还请圣上放心，朔怀王府唯忠于陛下一人！
  ：“好一个事无大小，以君为念。你所求之事，朕准了。”
  ……
  这一场烟火不知倾倒了多少痴男怨女，或许，也有他们。
  奉玴嘴角牵动，却似笑非笑，“好看吗？”
  戚亭颐笑语盈盈，答曰：“好看啊！”眼尾觑着他，忽而话锋又转，“不过某人特地从商州带来的栗子糕更得我心，知我心者唯此一人。”
  奉玴微微一愣，笑容便挂在脸上了，“你能尝出来？我以为，上蒸笼再蒸一次之后味道就变了。”
  ：“全天下只有祖母做的栗子糕中会掺入山楂粉，即使反复蒸过，那一点细微的酸甜之味始终不变。”
  上官奉玴似乎在吃醋，他闲闲说道：“原来秘诀竟是山楂，并非心有灵犀所感。”
  ：“喜食栗子糕虽不是什么秘密，但唯有他才晓得，我只吃祖母亲手所做的栗子糕。他会为我央求祖母；他会在团圆之夜赶来陪我过除夕；他会送同心玉给我，告诉我珏佩相合一心一意；我执意来京城时，他明明可以阻止却默许了我的任性；还有很多、很多……他更会为了当初随口而说的一句承诺而不顾一切的赶回来！这个人等了我这么久，守了我这么久，只是一碟栗子糕便足以叫我交付生死。此心此情，只系于他。”
  奉玴凝视着她却没说话，那一眼，便抵过所有。
  二人相视一望，任由烟火漫天。
  ……
  剩下岳平与瑞兰，大眼瞪小眼。
  她说：“你别这么看我，怪怪的！”
  他答：“礼尚往来。你看我，我才看你！”
  没多久，二人大笑出声，俨然是一副称兄道弟的模样。
  ……
  这一夜，有些东西在无声无息的慢慢发酵当中。也有一些，等待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