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易水一下子站了起来，张大了嘴巴，看着吴永新。吴永新的头发，竟然白了至少一半，看起来比冯易水的白发还要多些，他消瘦了不少，颧骨都有些突了出来，让他的脸一下子不再如往常显示出方正的形状。平时吴永新习惯戴着的那副黑边眼镜，也没出现在他的脸上，吴永新眯着眼睛，看清楚站在圆桌对面、来看他的人是冯易水之后，那双暗淡的眼似乎在一瞬间放出异样的光彩，随即又熄灭了。
  伤疤男把门关上，就像个雕塑一样站在两人旁边，没有任何要回避的打算。冯易水马上明白伤疤男会一直在旁边倾听他们的对话，或者还有什么别的目的。
  “多长时间？”吴永新回过头望着伤疤男问。
  “二十分钟。”伤疤男面无表情地回答。
  “坐吧。”吴永新转过头来，动作似乎也缓慢了很多，他像个“主人”一样先开了口。两个各拉了一把椅子，在圆桌面前坐了下去。
  冯易水条件反射般想看一下时间，却发现手表已经不在自己的手腕上了。
  “你还好吧？”冯易水犹豫了半天，才问出这么一句。
  “还行。”吴永新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什么时候能有结果……”
  “不能讨论这个。”伤疤男大吼一声，声音在房间里回荡，让冯易水本能地缩了一下。
  吴永新还是苦笑一下，“咱们还是说点别的。”
  冯易水有些焦急，他有太多的话想说，又有太多的话不能说。想着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时间就在那里一点点流逝，冯易水有脸涨得有些红了起来。
  “我知道你会来看我。”吴永新很平静的脸上泛起一丝狡黠，“可能是现在，也可能是以后，总之你一定会来。关于这一点，我从来没有犹豫过。”
  冯易水听了这话，鼻子像是被重击了一样，酸得要命，一股自己完全控制不住的力量让他的眼泪一下子就充盈了眼眶。
  “你在这里吃得还好嘛？住得还习惯嘛？”冯易水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努力又找了一个问题，问完却发现这有多么不合时宜。
  吴永新认真地点了点头，“还不错。”
  冯易水又卡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
  “唉，我也是自作自受。现在回想起来，身不由己只是自我麻痹的理由和借口罢了。”吴永新没再关注冯易水的表情，稍微低着头自说自话起来，像是忏悔一般。
  “我现在唯一觉得对不起的，就是我的家人。特别是我儿子。现在他到了不‘喜欢’他妈妈、反而天天黏着我的阶段了，那个小家伙那别可爱，他特别喜欢吃水果，特别是芒果……”吴永新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冯易水，右手的食指向上作上了一个推眼镜框的动作，随即好像发现自己并没有戴眼镜，“最多的时候，他一次能吃……六个芒果。”
  电光火石之间，冯易水好像石化一般静坐在那里，好像呼吸都没有了。冯易水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才让自己的惊讶不至于表现出来。
  几分钟的安静之后，吴永新站了起来，“我的家人，就拜托你了”。吴永新说得平静，了无牵挂一般平静。
  “我想，握一下手也是不行的，是吧?”吴永新转向伤疤男，在得到否定的答复之后，吴永新向冯易水点点头，“拜托了。”
  伤疤男打开门，眼睛还一直盯着冯易水。吴永新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当那扇门关上的时候，好像半个世界的大门都向冯易水封闭了。又过了不知道几分钟，冯易水身后的门开了，冯易水被叫了两次之后，才缓过神来，走出房间，取了自己的所有物品，按照指引，依次穿过那两扇大小不同的门，又回到青灰色的围墙外，冯易水这几十分钟的经历，恍如隔世一般，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在庆幸终于可以回到了真实的世界。
  周青雨已不在墙外了，车也不见了踪影。冯易水像丢了魂魄般，也不辨别方向，向前走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天快暗下来的时候，才渐渐有了意识，想起自己身在何方。冯易水低头想掏出手机，才发现衣服的一角满是污秽之物，原来刚刚他恍恍惚惚行走的时候，胃里翻江倒海，忍不住吐了一地，他竟然浑然不知，看到自己的衣角，他才感受到嘴巴中的酸楚、推断出刚才发生的事情来。
  又折腾了好久，冯易水尝试了好几种交通工具，终于回到了酒店。他拿起一瓶水，直接倒在自己的脸上，水扑打在嘴巴周边，在阻隔空气流动时所带来的窒息感，让冯易水“啊”的一下叫出声来，接着又是一瓶水，加上一阵畅快的嘶喊，冯易水才感觉自己完完全全回来了。
  冯易水在酒店里枯坐了好久，才终于下了决心，打开自己的私人手机，在手机浏览器上输入一家老牌邮件服务商的网址，在跳转出来的登陆页面的用户名后面，输入了“lunwen20050902”，而他又犹豫了半天，才用颤抖着的右手，在密码处输入了“liugemangguo”，按了回车，邮箱顺利地跳转，登陆成功。冯晚水打开草稿箱，一封两个月前最后更新的邮件，静静地躺在那里：
  “吾兄，
  见字如面。
  你若真的读到此封邮件，想必我处境不妙。
  其中是非曲折，自不必谈。你我近几年圈子交集甚少，三观渐有不合，悲喜亦有不通，想是人生常态，不必苦恼。
  唯愿家人能常得关照，若如此，人生足矣。
  以下两账号，密码及提取方式皆有，安全，可放心。前账号请用于我家人，另一账号兄可自取之。
  愿此生能再见！
  永新拜谢。”
  冯易水读罢，各种滋味一齐涌上心头，大三时与吴永新一起帮助老师翻译政治学著作时，两人一起申请、共同使用的邮箱，没想到在这个时候，以这样的方式发挥作用！冯易水不由自主地向后一倒，整个人都躺在床上，脑子乱作一团，不知过了多久，才昏睡过去。
  直到第二天中午，冯易水才从沉睡中醒来，几乎一天滴米未进，饿得不行。冯易水从随身的双肩包里搜刮出一点零食，狼吞虎咽般吃了下去，可是却解决不了问题。他胡乱洗漱了一下，发狠要准备把昨天的晚饭、今天的早、午饭一起吃回来，于是拿了手机、外套，向楼下走去。
  刚到一楼，冯易水才想起查看一下手机，竟然有好几个未接来电，其中有两个都是方雨荷打过来的。冯易水顾不上自己的状态，马上回了电话过去。
  接电话的是徐其风，冯易水听到这位前老板和师兄的声音，似乎一下子就来了精神。
  “你还在云城嘛？”徐其风的声音，和以往听不出有任何不同，“怎么电话不接、信息也不回？”
  “在云城……我才睡起来。”
  “还没吃饭？我找个地方咱俩一起吧，我正要出去吃。”
  外面飘着雪花，不紧不慢的，地上的雪量不少，积了厚厚的一层。空气里有种冰冷而绝望的味道。冯易水按徐其风发的位置赶了过去。他没有再乘坐地铁，他觉得自己可能没有体力再走哪怕几步路。
  载着冯易水的网约车在云城的大街小巷缓慢穿行的时候，冯易水看到任何一家餐厅，都有跳下车去，大吃一顿的冲动。
  还在车上的时候，电话又响了，冯易水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街边的美食，也没看哪里的号码，直接按了接听键，有气无力地“喂”了一句。
  电话是国域的薪酬人员打过来的，她客气地跟冯易水寒暄了几句，马上就步入了正题。冯易水这几天的经历，别人自然是不知道的。对方以为冯易水在上次通话结束时只是“考虑一下”，而这么多天仍然不见答复，以为冯易水是对薪酬不满意，所以这次又加了底薪和股票，同时又给了一笔签约奖金，指望着这个offer能得到冯易水的首肯。谁知冯易水此时的状态差到根本不能完整地组织自己语言的地步。冯易水强忍着“嗯”了几声，用尽几乎最后一点力气，答应对方一周之内一定给一个答复。
  好不容易到了徐其风指定的餐厅，是一家看起来很上档次的火锅店，中午的人并不算多，冯易水推门进去，很容易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正等着铜炉火锅里的水沸腾的徐其风。
  “你太慢了吧？我先点好菜了，你看看还要加什么。”徐其风看了一下冯易水，招呼他在对面坐下。
  冯易水还没坐好，就从桌上的铜盘里抓起几个羊立卷，直接塞到嘴里，没嚼几下就吞咽了下去，让对面的徐其风看得一脸惊讶，“咱俩到底是谁刚被放出来？”
  面对徐其风的打趣，冯易水可一点儿也笑不出来。服务员又端上来几样菜品，其中有一盘菠萝飞饼，冯易水直接抢到自己的面前，完全顾不得什么礼仪，就着茶水，几口就把飞饼吃得干干净净，也不管徐其风在旁边一个劲儿地嘱咐他慢着点。
  又过了十几分钟，冯易水才渐渐恢复过来，脸上也有了血色，只是头发乱成一团，胡子也很久没打理，倒有些流浪汉的样子。
  “师兄，你没事儿了，真好。”
  徐其风把羊肉放到锅里，搅拌了几下，沸腾的火锅稍微平静了一会儿。“还好我加入圆松科技的时间不算长，还没有进入到他们最核心的业务圈子，而且hr，对于创业公司来说，也没重要到那般地步，再加上我那点股份，都不能入人家法眼，所以也就能平平安安放出来了。”
  徐其风把羊肉夹了几块，放到冯易水的碗里，“我听说你为我的事儿，忙活得厉害。还特意来的云城。”
  “师兄，也不仅仅为了你。还有我大学同学。”
  “吴永新是吧？我也听说了。他怎么样？”
  “不太好。”
  “多不好？”
  “非常不好。”冯易水的嘴唇抖了一下，又想到昨天和吴永新见面时的光景。
  “都是命……”徐其风给冯易水倒了一杯啤酒，“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有一半为我而来，我还是要谢谢你。”
  两人碰了一下酒杯，一饮而尽。
  “听说你在接受内审调查？”
  “嗯，上周内审员有联系我，我懒得听结果，都在忙云城这边的事儿。”
  “多事之秋，这都是什么糟心的事儿啊……”
  “师兄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移民。”
  “不在中国发展了？”
  “嗯，去加拿大，我女儿在那边读大学，我以后就在加拿大定居了，和雨荷一起。”
  冯易水虽然有些预感，但听徐其风这样直直白白地讲出来，还是有些惊讶。
  “你可别想多了啊，我是在离职之后，才跟雨荷在一起的。咱还是有职业操守的。”徐其风看着冯易水张大的嘴巴，连忙“洗白”。
  “那你已经……”
  “离婚了。”徐其风倒并不避讳，“你还记得我有段时间，连休了一个月的假嘛？”
  冯易水点点头，“你跟技术会委员会一起去美国的时候，在去酒店的大巴上跟我说的话，我就有些预感。”
  “嗯，当时就在闹离婚。那个时候……咳，我还悄悄地做了一些投资。”徐其风虽然说得含糊，但是冯易水懂得他的意思，像冯易水和江楠离婚时很快达成财产分配协议的，并不多见。
  “在加拿大买房了？”
  “没有，我听了布总的建议，买了不少比特币。”
  “啊，那这几个月价格飞涨……”
  徐其风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我是见好就收，已经清仓了。”
  “那也是几倍的收益吧？”羊肉下肚，冯易水的头脑明显清醒了不少。
  徐其风笑而不语。
  “那师兄以后就在加拿大快活了？不再工作了？”
  “未来的事儿，谁知道呢。”
  两个又碰了一杯。
  “这次创业，对我的来说就像坐了一次人生的过山车，把别人几年、甚至十几年要经历的东西，我在几个月里就经历了一遍，我想，这个过程对我来说足够了。”徐其风的表情也有些凝重，“这样的过程，我经历过，体会过。至少目前，不准备再来一次了。”
  “的确，这段经历够传奇的了。”
  “别总说我了，你呢？以后什么打算？”
  冯易水苦笑了一下，没有言语。冯易水望向窗外，外面的雪似乎更紧了，天暗得厉害，丝毫看不出已经过了中午。
  “你在辉扬的运气的确不太好。”徐其风说完，也感到有些内疚，他最终还是没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把冯易水推到基础技术线hrbp主管的岗位上，“如果有机会，不妨考虑换个环境，要么在辉扬换个团队，反正辉扬的业务那么多，对hrbp的诉求就没断过；要么就换家公司，树挪死，人挪活……不过，如果真要换公司的话，我还是劝你去一家大一些的公司。”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你不太适合小公司。”
  “哈哈……”冯易水笑了起来，“我当时就是这么说蔡秋媛的。没想到你又把这句话一字不差地送给我。”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啊！”
  “唉，蔡蔡也不在技术线了。”
  “我听说了，她去了运营线做招聘……真的可惜了。”
  “还有许希暻……”冯易水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心里的苦涩，还带着一点甜蜜。
  “她怎么了？”
  “她可能会选择蓝旗。”
  “本想说‘可惜了’，但谁又知道以后的事儿呢？没准蓝旗就是下一个辉扬。”
  “是啊，谁也不是人生的裁判，却人人都觉得自己就是命运的导师……其实人生最痛苦的就是只有一次，不能倒退、不能重来、没有后悔药可以吃，不像理科，可以反复地实验……所以人生的最优解，就是下了决心，不再回头，要去筹划未来的各种美好，而不去考虑那些曾经的可能性，因为……那毫无意义。”
  徐其风嗤笑了一下，“说来容易。”
  冯易水又敬了徐其风一杯酒，突然之间，不知怎地，冯易水的心底又出现了张柔嘉的脸，那两个玲珑剔透的酒窝，让人倾倒的气质以及俏皮的眼神。恍惚间，冯易水觉得自己的人生路线像是又到了该重新规划的时候了。
  在辉扬的这几年，带给冯冯易水太多东西，让他根本来不及仔细回味，让人窒息的孤独感又像外面张牙舞爪的雪花一样，将冯易水紧紧地包裹在一起，越缠绕越紧，越包裹越紧，冯易水的眼泪在那一瞬间“唰”的一下流了下来，他并非是悲天悯人的性格，但刚刚出现在他头脑里的意象，却让他感觉比宇宙之中的地球还要孤独、还要可怜一般，对自己满是怜悯之情。
  两人在火锅店足足坐了两个小时，酒也喝了不少。然而分别的时刻终究还是会来，徐其风结了账，与冯易水一起走出店外。
  雪即将停了。整个世界似乎就是一片雪白，映得人眼都有些睁不开。
  “易水，看到这雪，你想到了什么？”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好一个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
  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火锅和酒并没有让冯易水的身体觉得有多暖和，他的手和心一样冰冷。
  徐其风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他松开大衣，准备把臃肿的身体塞进车厢，却突然好像想起什么，在将将挤进车厢的时候费力地转过身来，看着站在几米外缩成一团的冯易水，徐其风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汪！汪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