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公馆。
  洛霜醒来，已是一周后了。
  卧室大床上，面色素净苍白的女孩，衣衫单薄的倚在床边，悲戚的眸子凝视着手机屏幕。
  上面显现着一串冰冷的字。
  “葬礼已经举办完了。”
  短短几个字。
  就能让眼泪猝然砸落。
  眼泪氤氲的视线里，还有新的信息发过来，洛霜疲惫至极，已经不再去看，只是将自己深深埋进膝弯。
  昏暗的视线里，卧室分外寂静。
  只有墙壁上的欧式钟表滴答滴答的摇摆着，不知疲倦地走过一圈又一圈。
  脚步声传来，是纪慕白。
  卧室门慢慢推开。
  啪——
  一阵微响，璀钻吊灯被打开。
  洛霜红着眼眶，吸了吸鼻子酝酿好情绪缓缓抬起头，可仍有如线湿意从眼角一路划过脸颊。
  纪慕白眼神过于深沉幽暗。
  见她醒来，他是喜的。
  触及她的泪，他却如鲠在喉。
  “醒了?”
  纪慕白不禁握紧了几分水杯，喉结轻微翻滚，嗓音低沉醇厚，听起来格外温和。
  “嗯。”洛霜点头。
  女孩声音有初醒的干涩，尚还带着微微的鼻音。
  纪慕白缓缓端着温水坐在床边，侧脸在明亮的光线下愈发清晰，五官立体清俊。
  男人贴心的为洛霜披上床边备好的柔软披肩，然后将药和温水一并递给洛霜。
  “身体有不舒服吗?”
  纪慕白的一双眸，暗幽深黑，仿佛只要深看一眼，就能将人的心都吸进去。
  “没有。”洛霜接过水杯低眸看着白色的两片药片，如墨长发披散在颈间，侧颜沉静。
  她的声音很轻，夹杂着掩不去的低沉。
  纪慕白看着她，面色有些担忧:“放心，药是处理过的，怀孕期间可以少量服用。”
  洛霜轻轻点头，慢慢服下苦涩的药片，温水漫过干涩的喉间，滋润了她的心肺。
  吃过药后，女孩安静的不发一语，默默看向落地窗外，外面已是一片深沉夜色。
  即使灯光再美，也照不亮她那太过暗沉的眸。
  洛霜眉眼清淡，眸子却有初开的淡淡梅花色，像寒冬里的梅花，清冽又动人。
  纪慕白静默的坐在旁边陪她。
  良久，直到洛霜脸色惨白的低咳了起来，才打破了卧室的寂静，让人心疼。
  “霜儿……”纪慕白握住她冰凉的手，声音低沉温和，两个字像是放在唇间呢喃而起，“你的身体经不起折腾了，答应我，今天什么都不要去想，好好睡一觉。”
  洛霜淡淡收回悠远的视线，望向男人深邃的眸，勉强扬起微笑点点头:“嗯。”
  她的声音很轻，不管是脸色还是唇色，都太淡。
  纪慕白暖着她的手，英俊眉弓下的黑眸暗沉，醇厚沉稳的声音，略带几分沙哑:“明天，我陪你去老宅，一起看晚恒。”
  洛霜缓缓垂眸，灯光下的她身形那么纤瘦，低着头侧颜被长发遮掩，看不清面容，半晌只听她淡淡应了一声:“好。”
  纪慕白心口涌出一种说不上来的心疼，看着女孩的低落，男人眉间微蹙，脸色，不是很好。
  落地窗外，深沉的夜幕起风卷起落叶，临玉古城接连数天都在下着大雨。
  雨点砸着阳台的玻璃隔层，窸窸窣窣的敲击声隐隐约约传进来，好像也砸进了他的心。
  很冷，即使卧室内暖气很足，他握着洛霜毫无温度的手，仍是觉得浑身都冷。
  ……
  次日。
  临玉古城，依旧阴雨连绵。
  纪家老宅，灵堂。
  后院的灵堂是老宅最尊崇的圣地，朦胧雨雾的笼罩下，像一幅飘在浮云上面的剪影一般，显得分外沉寂肃穆。
  偌大的灵堂，像极了寺庙里庄严肃穆的大殿，前方立着一尊纯金雕刻的观世音菩萨像。
  菩萨像下，是纪家从古至今的各位长辈和逝去的子孙，一个个牌位尽是紫檀木打造。
  香雾缭绕，烛光跳跃。
  灵堂内，洛霜静默不语地跪在蒲团上，一滴滴泪砸落捏着纸钱的手背，白皙的手因为一直在烧纸而被火苗灼得微红。
  女孩视线悠远，眸中映着跳跃的火苗。
  无论佣人怎么劝她休息，她始终什么都不说，一直安静的烧着纸钱。
  不知过了多久。
  “霜儿……”
  纪慕白轻轻的一声唤，带着些微心痛，洛霜手背迅速抹了一下眼睛，才抬首淡淡看向他:“你来了，爷爷没事吧?”
  女孩声音干涩，轻的像是一片毫无厚度的纸，如若不是离得近，微不可闻。
  “没事。”
  纪慕白深深看着她，面色复杂，多艰难，他才听到自己稳着声音说出这两个字。
  “没事就好……”女孩疲惫的点点头，眉眼依旧那么清淡动人，继续将手中的纸钱一张张投入炉中。
  凉风袭来，散落在脚边地面的一卷卷纸钱，微微被风吹起边角，隐隐约约夹杂着悲伤。
  灵堂内的气氛异常安静，可以清晰的听到外面院落里沙沙的雨滴声音，
  洛霜想起什么，从身边的香炉旁抽了三炷香点燃，抬手递给纪慕白:“先给长辈们上香吧。”
  纪慕白就那么看着眼眶泛红的洛霜，刚刚接过香的手微微触碰到她的手指。
  似乎还留有触感，微凉。
  纪慕白强迫自己收回视线，心怀虔诚地将燃着的香放进灵堂前方的香炉中，跪在蒲团上安静的行着叩首礼。
  炉中纸灰微微扬起，洛霜望着火苗出了神，却不知旁边的纪慕白对她的心疼，他的眸里只有她。
  纪慕白深深凝着她惨白的侧脸，女孩墨色长发柔柔披肩，低垂眉眼的侧脸格外沉静。
  这个角度看她的侧影，比任何时候都更清瘦，她刚刚大病了一场，现在还太虚弱。
  许是冬日的雨天还是太过于冰凉刺骨，身形单薄的她，让他有想上前拥她入怀的冲动。
  纪慕白清楚，这个时候的洛霜需要的不是那些安慰的话，而是安静的去祭奠故人。
  祭奠，她的回忆。
  雨，越下越大，片片乌云仿佛要压下来似的，哗啦啦的声音压抑着人的心脏。
  许久，见洛霜身影有些摇晃，纪慕白皱眉上前揽住她，胸中情绪如潮，有太多的话想要说，可到嘴边却苦涩的咽了下去。
  洛霜倚着纪慕白宽厚的臂弯，吸入肺的空气寒冽令她清醒了几分，她深呼吸抬头道:“多久了?”
  “已经是午后了，”纪慕白将自己的外套脱下为洛霜穿上，慢慢扣着大衣纽扣，嗓音似酒低醇，“我陪你走走，然后我们就回家吧。”
  洛霜淡淡点头:“好。”
  鼻息间，全都是纪慕白夹杂着淡淡檀香味的男性气息，沉稳内敛，充满了舒适的安全感。
  洛霜跪的时间过于久，双腿早已麻木不觉，纪慕白看她，脸色苍白得像是随时有可能晕倒。
  正这么想，下一刻，面前起身的纤瘦身影一晃，幸好他反应及时扶着她。
  洛霜眼底漆黑一片，半晌才站稳，脸色苍白到无一丝血色，瘦的只剩下一双墨黑如玉的眸子。
  女孩缓缓深呼吸，黯淡无光的最后看了一眼灵堂的牌位，许久才发出轻微地声音:“走吧。”
  纪慕白听了有些心疼，握紧洛霜冰凉的手，幽暗的眸子看向外面倾落的瓢泼大雨。
  洛霜走的很慢很慢，不再回头去看那些亲人，她漆黑的眸子就像黑洞一般，连光亮都吞噬了。
  ……
  已是十二月末，寒风呼啸，凛冽的风吹起来的时候，夹杂着潮湿的雨水味道。
  空气，都带着凉意。
  佣人拿了一把黑色的大伞递给纪慕白，雨滴敲击在伞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走在老宅的路上，一阵阵寒风带着水汽拂面，那种刺骨的冷，吹得洛霜更显单薄。
  两人都没有说话。
  洛霜微微抬头看着高处飘落的雨滴，神情专注，雨雾弥漫在她的身边，让她的表情有些不大真切。
  她的神色实在过于沉静，专注的眼眸清澈见底，像透明的黑色玻璃。
  纪慕白握着伞，低眸地看着洛霜强忍着悲戚的小脸，眼中布满无尽的伤痛。
  她什么都不说，更压抑着他。
  半晌，洛霜慢慢停下了脚步，伸手接住了雨伞滴落的一滴雨滴，缓缓垂眸看着它晶莹的样子。
  她记得，以前自己最喜欢下雨，因为下雨的时候她喜欢站在雨中淋雨，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她哭了。
  纪慕白停滞在原地看着她，张了张嘴，想说话，但是喉咙像火烧过一样干痛，像锐利的刀子在割。
  滂泼大雨中，不时有雨滴飘落到男人宽阔的背脊肩膀上，淡淡雾气勾勒出男人漆黑的眸子。
  他深邃的眸幽暗无比，像一眼望不见底的一潭深泉，泉底流淌的，都是对她的心疼。
  “明天……我想去拜访一下那位老先生，空寂大师，”洛霜刻意放柔的声音，却因为喉咙处的酸涩变得沙哑无比，“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我陪你一起，”纪慕白眉头紧锁看着洛霜，目光深沉，“想去散心是对的。”
  他知道，她难受。
  如果心情压抑需要时间愈合，他陪着她。
  “没事的，”洛霜抬眸看向他，好一会儿，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像是做了什么决定，声音轻淡，“你有你的工作要忙，我一个人没关系。”
  纪慕白摇摇头，深沉的面容黯淡下来，过了半响，他才声音暗哑地说:“最近正想好好休息一下，不论拜访谁也不论去哪，我们一起。”
  洛霜轻轻垂下眼眸，知道他是关心她，看着被雨水冲刷着的地面，淡淡点头:“好。”
  雨，依旧在下。
  天地间像隔着一层纱，朦朦胧胧的泛着雨雾。
  两人继续并肩漫步在雨中，只剩下雨水落地的“哒哒”声和大雨的“哗哗”声。
  ……
  次日清晨。
  古老庄严的洛城庙。
  山间晨雾缭绕，恍如仙境。
  咚咚咚……
  一阵阵低沉的钟声回荡在山涧，似带着可以洗涤人心的轻灵之感，寺庙内的僧人们，做早课的钟声。
  迎着裹带了香气的清风，纪慕白和洛霜迈过一层又一层的阶梯，跨入寺门。
  参天大树掩不住白马积聚的灵气，殿宇楼阁隐不住来自天竺的灵光，寺院被笼罩在这善净的气与光之中。
  东楼悬钟，西楼架鼓。
  晨钟暮鼓之声在青瓦上空奋力飞腾，悠扬飘荡，它要将这清心梵音送至人间，唤醒真善美。
  参天的松柏树下，一名早已恭候多时的小和尚看到纪慕白和洛霜之后，礼貌的走了过去。
  小和尚向两人问好，纪慕白和洛霜也礼貌的回了一礼。
  来到后院，抬头便是一望无际的天空，院落虽不大，却有一种久盛不衰的感觉。
  这里远离喧嚣，寂静的空气中，几只鸟儿唱歌，让心心神放松，听着就十分悠然。
  小和尚打开了禅房门，低声道:“请。”
  “谢谢。”
  纪慕白礼貌道谢后，拉着洛霜微凉的手，迈步走了进去，礼貌的关上禅房木门。
  一阵清幽的檀香味儿，扑面而来。
  幽静的禅室，还是那么简朴空旷。
  墙壁上还挂着那副佛祖像，而后是供台，供台上是摆放着香炉，经文，供奉等物。
  四方茶桌旁，空寂大师虔诚端坐着，执佛珠一串，认真看着桌上那本《心经》。
  纪慕白和洛霜没有打扰他。
  安静的站在远处等待。
  淡淡的檀香味萦绕在洛霜身边，让她渐渐沉静下来，她看着老先生的背影，眸底是一片深沉。
  空寂大师手指拨着一颗颗佛珠，直到香炉内的香燃尽，那长长一串佛珠，才全都拨完了。
  “都坐吧。”
  方桌之前，空寂明黄袈裟微微拂动，将经书放在一边，抬起茶壶为两人斟茶。
  两人慢慢走到四方茶几前面，谦逊礼貌的弯了下腰，慢慢坐在空寂大师对面的两个蒲团上。
  茶香袅袅，醇香四溢。
  纪慕白骨节分明的细长手指慢慢摩梭着茶杯的纹理，微微抿着茶水，腾起的雾气模糊了他深邃幽暗的眸。
  洛霜低头看着碧绿的茶水，娴静温然，波澜不惊的气质，像是一株温香的小百合，又像是一枝冷冽的白梅。
  “小姑娘，”空寂大师淡淡看了一眼洛霜苍白的脸，慢慢端起茶杯，眼眸垂下慢慢抿着醇香的茶水，“若是信得过老衲和这位纪先生，不妨就将那些压在心底的委屈都倾诉出来，憋在心里多难受。”
  “谢谢老先生，”洛霜紧紧握着茶杯，静默的缓了好一会才抬起脸，呼吸入肺的空气都是湿冷的，浅声道，“其实……现在对我来说，委屈二字，严重了。”
  “我并不委屈，只是为我的家人感到惋惜，”洛霜抿抿唇，顿了顿继续道，“原本我以为，弟弟他可以开开心心的长大成人，可谁能想到，天意弄人呢。”
  她的语气很淡，异常平静。
  空寂慢慢捋者胡须，一双眼睛明亮睿智，透过袅袅的茶雾看着对面的洛霜，她的眼睛很澄澈。
  “姑娘之前想没想过晚恒的未来呢?”
  “未来?”洛霜不解。
  “都说富贵之家淡感情，”空寂语重心长，“纪家是名门望族，自然是家大业大，但是又有几人能像纪先生那般沉稳的脱颖而出呢?”
  纪慕白眸子深不见底。
  “没有了母亲，父亲另娶她人，多了比他更年幼的弟弟，姑娘以为，晚恒成长的路，会像你所言那般，快快乐乐吗?”
  洛霜攥紧了茶杯，脸越来越苍白，深呼吸强撑着抬起眸子，淡淡道:“阿白告诉过我，只要活着，就没有什么迈不过去的坎坷，我相信他，所以我也认为晚恒会比我更坚强。”
  纪慕白呼吸微滞，转过头湛黑的眸子锁定住洛霜沉静的侧颜，心脏不轻不重的被撞了下。
  空寂心平气和的笑笑:“姑娘是对的，晚恒很坚强，他啊，现在脱离了名门望族，或许正在另一个平淡幸福的家庭诞生着呢，那个家里，有个伟大的父亲为一家遮风避雨，有个温柔的母亲相夫教子，有个善良的姐姐陪他一路向前，他很幸福。”
  “父亲，母亲，姐姐……”洛霜说着说着淡淡笑了起来，澄澈的瞳孔中仿佛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水汽，眼眶微红，“我的晚恒，他很幸福?”
  空寂抬起茶杯喝着茶，良久才将茶杯再次放下，见洛霜眼眶中的雾气，缓缓开口道:“嗯，小晚恒在他的家里，很幸福。”
  窗户透进凉凉的风。
  风有些大了，吹得洛霜眼泪都藏不住，明明在笑……心却痛的像是被人剜走了一大块儿。
  洛霜苍白着脸，慢慢低下头。
  幸福就好，幸福就好。
  的确，在家大业大的纪家，没有母亲的庇佑，他的童年，注定不会快乐。
  “傻瓜，我们不哭。”纪慕白抬起手替女孩拭过眼泪，声音沉稳有力，似朦胧的夜雾，又像最温暖的微风轻轻拂过人的心头。
  仅仅六个字，却仿佛饱含着世间最真挚的情感。
  洛霜鼻子酸的厉害，抬眸看着他。
  “空寂大师的话一直很灵的，”纪慕白的语气很柔和，仿佛为洛霜刻意放缓了语速，温声道，“霜儿，离开我们的那些亲人，都会快快乐乐的幸福生活着。”
  “嗯，会幸福……”洛霜挽起唇，话说着说着，声音就微微哽咽了起来，就像一块酸涩的东西堵在了她的喉咙处，“会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