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素成明笑了起来，笑得纯粹明媚，像冬日里的艳阳。“小傻瓜，你怎么会失忆了呢？”
  “你不是带我来这里吃了十八次咖喱鸡饭？我一次都不记得，我不是失忆了是什么？”素小染悲伤地问。
  “哎呀，人的大脑里的储存空间是有限的，你每天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要看书要写稿，还有那么多七八八的书评影评要写，哪有时间去记这些芝麻蒜皮的小事儿？你不是答应我，不胡思乱想的吗？又忘记了？”素成明板起了一张脸，“我跟你说啊，小染，你什么事都可以不放在心里，一定要把爸爸的这句话放在心里，没事儿别胡思乱想，听到了没有？”
  素小染说：“我没有胡思乱想。我希望你跟我实话实说。”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假话？”
  “那就告诉我，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什么后来啊？哪个后来？”素成明在有意隐瞒，素小染从他敷衍的眼神和表情就能看得出来，素成明在跟她打马虎。
  “前几天……不，就是上次我和项南离开家之后，我又是怎么回到家的？”素小染发现自己表达能力出了问题，对她来讲是几天前才发生的事情，可是现在却过去了五个多月的时间了，她着实不知道该怎么表述才让素成明觉得她的精神确实没有异常。
  “你一直在纠结这个问题。”素成明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个问题对于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小染？和你现在平安健康地活着相比，过去的事情真的那么重要吗？”
  素小染说：“非常重要。”她没有告诉她的父亲，有一个比她生命还要重要的人在她的记忆里不知生死，她放不下他，想要探寻他的踪迹，她冥冥之中觉得他一直在一个她未曾涉足过的领域，等着她。
  在珉城发生的事情不可能就这么糊里糊涂的结束了。她和c集团还有合约在身，《翀》的故事还没有真正开始重写。陈贰说li被他控制了，难道故事就因为li失去了自由，而无法继续了吗？珉城是li创造出来的吗？白蒙和许尤里相继不见了，生死未卜。她如许尤里所望，找到了《翀》的全本，却无法阅读，珉城变成了空城，故事就此终结，烂尾了。这不是很可笑吗？
  在她有限的作家生涯中，她从来没有写过烂尾的故事。
  “爸，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没有失忆。”素小染诚挚地对素成明说，“我是清醒的，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如果我告诉你，刚才我在电梯上面突然回过头来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刚刚从珉城回来，你一定不相信。可是，事实就是如此。”
  “你叫我下来，说来不及的时候，那些人用复杂的眼光看着我的时候，我真的很莫名其妙，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看见你们和我穿得一样多，你告诉我裴市已经是冬天了，我吓坏了，你知道吗？”素小染说着，双眼泛红，情绪有些失控，“你一定不相信，我昨天晚上还在裴市，那时的裴市还是七月流火的夏天，我还跟项南在永同三街365号开过玩笑。但是，你刚刚拿给我看的电影票根上的时间却是12月28号了，我……我都不知道我该说什么才好了……爸……你必须得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裴市一下子从夏天变为了冬天，这过去的五个多月里我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素成明满眼心疼地看着素小染，几次想打断她的话，但最终还是听她说完了。他又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小染呀，这些话你也跟我说过很多次啦，你要我怎么回答你呢？爸爸今天有点累啦，我换个方式回答你怎么样？”
  “这些话我都跟你说过了？”素小染不敢相信。
  “是啊，一模一样的话。你要不要听？”素成明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翻出了手机录音，递到了素小染的面前，“你看看，每一次来这里看电影，你会从一进商场的门就挣脱我的手，跑到电梯上去，然后回过头来，把刚才我们经历的事情重新演一遍，每一次演完，你带着和现在一模一样的表情问我各种问题。每一次呀，我都以为你是真的想起来了一些事情，但是，每一次呀，你的问题都一样，我的回答也都一样。我都录下来啦，一字不差。你听听看吧……”
  素小染接过了素成明的手机，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记录，从2018年8月18号开始到2018年12月18号为止，素成明录了二十多条记录，有些日子是重复的，但是很有规律的是，几乎每一次录音的日子都逢八。
  素小染点开最近的一条，12月18号那天的录音来听，听到了她耳熟的对话：
  “爸，你能跟我说说，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后来呀……你是指哪个后来？”
  “我和项南从我在丽景水岸的房子里出来以后，你还记得后面发生的事儿吗？比方说，我是怎么回到家的？媒体又是怎么报道的？还有，你一直没有告诉我，你去关押贾秦成的警局探视，贾秦成都跟你说了什么？他坐牢了吗？为什么我会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而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这些问题，你都问了我很多遍了呀小染。我也回答过你很多遍了。我现在也饿了，如果你真的想再听一遍，等咱们回到了家，我再慢慢地告诉你，怎么样？”
  “不，我现在就要你回答我。”
  “哎，你什么时候能改改你这个倔脾气。”
  “那还是这么着吧，你问一句，我答一句。”
  “好。”
  “第一个问题？”
  “今天是几号？”
  ……
  果然是她刚才与素成明所进行的一模一样的对话，一个字都没有偏差！她继续往后听，内容也都一模一样。她根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挨个点开了后面的所有录音，虽然有些录音不完整，但内容统统都是一样的！甚至连素成明的叹息声和她说话时因为激动而快速发声时口水的黏粘声都一模一样。
  此时此刻，素小染的内心是极度崩溃的。不仅是因为她对自己在这些时间段里所说过的这些话没有一丁点儿印象，还因为这些录音像是如山的铁证摆在她的面前，让她真切地认识到她是一个失忆症患者。虽然她的父亲把她当成一个正常人对待，拒不承认这个事实。但是，事实就是事实，不可逃避。
  “别难过，小染。”素成明说，“过了晚上就好啦，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到了明天，咱们又可以去公园里散步，喂你喜欢的和平鸽了。”
  这时候，服务员端了两份咖喱鸡饭和雪顶咖啡过来，分别摆在素小染和素成明的面前，说了声，“两位的餐齐了，请慢用。”便离开了。
  素小染泪眼朦胧地看着服务员离开的背影，半天没缓过神来。她总感觉哪里不对劲，但具体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她沉默着将素成明的手机推到他的面前，拿起餐勺，往嘴里塞饭，在她的印象里，这是2018年在裴市第一次吃咖喱鸡饭，她并不喜欢这个味道。她不知道为什么素成明会说她最喜欢咖喱鸡饭了，并且还带她来吃了十八次。
  素成明一边大口地往嘴里塞着饭，一边问她，“吃完了饭，你还想去负一楼看宠物表演吗？”
  素小染摇了摇头，说：“不了，我想回家。”
  素成明稍感意外，但是他尊重了素小染的意见，说，“好哩，咱们回家，我看你今天也有些累了。”
  于是，吃完了饭，素成明惯性地挽着素小染的胳膊一起乘观光电梯下了楼。从商场大门出来，素小染抬头看了看商场的名字，是“美安商场”。她从来不知道裴市有这么一座商场，她从来也没有来这里逛过。
  “我们怎么回去？”她看着商场门口拥挤的车流，头皮开始发麻。
  “开车回呀。”素成明指了指商场门前左侧方的停车位，“我把车停在那儿了，你是想在这儿等我把车开过来，还是想跟我一起过去？”
  素小染说：“我就在这里等你吧。”
  素成明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说，“好哩，你就在这儿乖乖等着，哪儿也别去。”
  素小染说：“放心吧。”
  素成明就一路小跑着朝停车位奔了过去，一边跑一边还不时地回过头来看他的今天表现有些异常的女儿。
  素小染当然不知道自己在素成明的眼里有哪些异常，因为她不知道在记忆成空白状态的五个多月里，她和素成明相处时是什么状态。在她的记忆里，这是她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和素成明逛商场，虽然他们只是在商场四楼吃了个饭，并没有逛。但是这样子的单独相处，在她的记忆里几乎没有过。所以，她才没有就那些依然困扰着自己却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打破沙锅问到底。
  站在商场门口，面对川流不息的人潮和车水马龙，素小染终于知道刚才在吃饭时她感觉不对劲的地方是哪里了——是她听完了所有素成明所录下来的他与她之间的对话，尽管每一次都一模一样，可素成明没有一次在录音里回答过她所问到的除了第一第二个问题之外的其他问题。
  素小染不由地猜想，若不是素成明有意隐瞒，就是他不愿意把她所经历的事情告诉她，也许是担心她的精神再次受到重创，又也许是因为她想知道的那些事情根本没有答案。正因为没有答案，所以素成明才不知道如何回答她。
  正当素小染沉思之时，一个熟悉的男人的身影从她的身边一闪而过。她愣怔了一秒钟，回过头，寻着那男人的背影看过去——笔挺的深蓝色西装衬托出他高大而修长的身形，沉着而稳重的步伐，每走一步都带着风。天空这时候飘起了微雪。素小染看着这背影，心中升起莫名的悸动。
  是他！
  除了他，不会有人带给她这样的感觉。
  “白蒙！”素小染朝着那背影大声喊道。
  男人抬脚走进了旋转门里，将她的呼喊声阻隔在外。
  素小染奔了过去，像一团在冬日里奔跑并燃烧着的白色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