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烛光映得微微发黄的窗纸上，那个跪坐在璎珞床前的人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动过了……
  良久，良久，他仰起头来，闭上双眼，无声地叹了口气。素来稳定的手，微微颤抖着伸入怀中，掏出一个黄澄澄的赤金掐丝镯子。
  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镯子了！这是他当年送给璎珞的新婚礼物，式样是他设计的，镯子接头处，特地做成了飞鸟衔珠的模样。飞鸟口中衔的珠子，不是别的，正是璎珞送他的相思豆。
  璎珞很喜欢这个镯子，这么多年来，一直戴着它，一日都不曾离身。只是快临盆时，手臂有些浮肿，才不得不褪了下来，放在首饰盒中。想不到，这一褪下，便再没有机会戴上了。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摩诘，从今往后，我会一直戴着它。看到它，便看到了你。”她新婚之夜的轻言细语，仿佛还在耳畔，但却已物是人非、阴阳两隔。他伸手抚上她的脸颊，终究意识到，她再也不会看他一眼、再也不会说一句话了……
  “还有一颗红豆，下回再给你做一个，刚好凑成一对。”他记得，新婚之夜，他曾这样许诺过她。他以为，他们会有长长的一生，可以让他慢慢打磨，却没想到，他们从相识到分别，居然只有短短的十年。是的，十年，十年！
  他心里悲痛难耐，痛楚地闭上了眼睛。心底仿佛有一把锯子在来回拉扯，将他的身子生生劈开，一半坠入深渊，一半留在人间。
  在翻江倒海般袭来的痛苦里，每一丝疼痛，都是那样清晰、那样漫长。他抿紧嘴唇，屏住呼吸，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扛住这锥心刺骨的痛。
  他一直以为，他可以给璎珞一世安稳。然而，当老天爷突然从他手中夺走璎珞和孩子时，他才明白，他是多么多么无能！他什么都做不了，无法从老天爷手中夺回妻儿，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离他远去！
  不，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既然他不能阻止老天爷带走他的妻儿，那么，就和妻儿一起走吧！璎珞为他流血而亡，他也要为她流血而亡！
  想到这里，他便入了魔般，“霍”的站起身子，拿起稳婆为璎珞接生时用过的那把剪子，对着自己的手腕，淡然地割了下去。
  殷红的鲜血立刻汩汩而出，王维并不惊慌，反而安定到了极处。因为他知道，用不了多久，他便能和璎珞重逢了！
  他嘴角浮现一个痛到极处的笑容，随手拿起案头上的一管狼毫小笔，在璎珞身下的白床单上，含泪写下了陶渊明的《闲情赋》：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
  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
  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而枯煎！
  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
  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经年而见求！
  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
  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
  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
  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
  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以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十愿十悲，字字血泪。他平素最喜草书和隶书，但这篇《闲情赋》，却一笔一划皆用楷书写成。那血痕虽然粗细不同、浓淡有异，但每一笔都写得一丝不苟。他所有刻骨的悲痛，都已融入这千钧的力道之中……飞扬的笔锋，淋漓的墨意，无不都在祭奠璎珞！
  和心里的痛相比，手腕上的痛又算的了什么呢？如果身体上的痛可以减轻他心里的痛，他愿意承受身体上的一切痛苦。
  因为，和心痛相比，世间任何痛苦，都已无足轻重。
  写罢掷笔，久久凝视着眼前的一处处血痕，脸上渐渐露出了一个苦涩之极的微笑：“璎珞，我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当王维再次醒来时，却并未和璎珞在一起，而是安静地躺在了床上。
  王维刚想撑着坐起，稍一用力，手腕处便传来一阵钻心的疼，不禁轻嘶了一声。
  “摩诘，动不得！”房琯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把托住王维的手腕，急切地说道。
  “房兄？你怎么在这里？璎珞呢？我不是和璎珞在一起么？”王维摇了摇头，一脸茫然，怔怔地问道。
  “唉，摩诘，我都听说了。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你万万不可做出这样的傻事。若不是莲儿哭着喊着要寻你，我们还不知道你已经……唉，你再莫做这样的傻事了！”
  说话间，卢郎中端着一碗热腾腾的中药走了进来。“大人，你手腕上流了很多血，幸亏发现及时。虽已止了血，还需好生静养，这碗药趁热喝了吧。”
  “莲儿寻我？莲儿在哪里？”王维并未去接药碗，心内五味杂陈。璎珞走了，婴儿走了，他只有莲儿了。
  “莲儿看到你手腕上都是血，吓得直哭，还一直守着你，不肯去睡。方才终于熬不住，被福嫂带去歇息了，你且放心。”房琯叹了口气，心里很不是滋味。
  王维颓然躺回床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一心求死，但老天爷让莲儿阻止了他！是的，莲儿已经失去了阿娘，失去了弟弟，不能再失去阿爷了。他不能如此自私地抛下莲儿，一走了之。
  “房兄，郎中，你们都出去吧。我没事了，我想一个人静静。”
  房琯和卢郎中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安静地退了出去，只是嘱咐小蝶守在门口，若有什么动静，便去叫他们。
  当一切都安静下来后，王维的意识，一点一点恢复了清醒。
  “璎珞，璎珞……”他在心底一遍一遍呼唤她的名字，但再也没有人回应他了。看着空荡荡的屋子，他悲哀地知道，没有了璎珞之后，即便屋里放上更多东西，也无法将缺上的那个角落填满了。虽然生无可恋，但是，为了莲儿，他只能好好活下去。
  几天后，他亲自为璎珞净了身子、换好衣衫，亲自将璎珞的身子抱起入殓。然后，带着福嫂、小蝶和莲儿，千里扶棺，白幡招展，一路护送璎珞和婴儿到山西运城，在王氏宗祠下葬。
  当一切都尘埃落定后，王维清楚地知道，他所有美好的回忆，都已经随璎珞的离去而尘封在过去。
  所有人都发现，他的身影虽然依然挺直潇洒，他的容颜虽然依然英俊清朗，但他的神情里，已经有了太多不一样的东西。那是落寞，是沧桑，还是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