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身内之物
作者:
三味芋 更新:2021-08-17 06:17 字数:2824
房琯来找王维,是要告诉他一个好消息:今年春天致仕回家的张说,如今又被唐玄宗请出山了。不过,他这次不再料理政事,而只任集贤殿学士,专修国史。
“张相执掌文坛三十载,堪称天下一代文宗,与许国公苏颋齐名,有‘燕许大手笔’之美誉。如今以六十高龄回到集贤院专修国史,可谓名至实归、可喜可贺!”王维虽与张说从未谋面,但对其博学多才也是景仰在心,听说这一消息后,自然也很高兴。
“是啊,张相两度拜相,在朝中多有建树,却两度致仕,如今能回归集贤院,可谓吉人自有天相,终于得偿所愿。人逢喜事精神爽,中午咱们喝上一杯,再对弈几局可好?不知今日可能扳回一局?”
“房兄棋艺本就精湛,上回是手下留情,才让小弟侥幸得胜罢了。”
“棋局如战局,焉能手下留情?可惜为兄纵然使出全身招数,也未必赢得了你。”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笑着,忽然,房琯似乎想起了什么道:“摩诘,你知道张相身边的中书舍人张九龄么?他颇受张相赏识,张相致仕后,他也受到牵连,外放为官,如今在洪州(今江西南昌)任都督。听说他素来忠耿尽职,直言敢谏,尤其擅写五言古诗,诗风清淡,用字质朴,一扫六朝以来的绮靡诗风。将来若有机缘,倒是想去拜见一面。”
房琯这番话,让王维不由想起了8年前那场府试。那是719年春天,王维认真备考,期待能府试夺魁,结果听说府试解元已内定为一个名叫张九皋的士子,而且,张九皋有个哥哥,名叫张九龄,是朝中的左补阙,主持吏部选拔人才。
当时,他觉得自己一定无缘解元了,但岐王用妙计将他引荐给了玉真公主。结果,他顺利成为那年府试解元,而张九皋则与解元擦肩而过。
事后,虽然他对自己的才学是有自信的,但总觉得有些对不住张九皋,对张九龄的秉公守则则添了一份敬仰之情。
此后,他就格外留意有关张九龄的事迹,屡屡听到有关张九龄的佳话,说他与右拾遗赵冬曦四次主持吏部选拔人才,评定等第,都能公允服人。说他的才学与能干,为朝廷上下一致称颂,年年得到升迁——719年升礼部员外郎,720年升司勋员外郎,721年升中书舍人内供奉……
“摩诘,可有什么不妥?”看王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房琯不解道。
“哦,听了房兄一番话,小弟倒是想起了一些往事,有些感慨罢了。”王维淡然一笑,字斟句酌道,“小弟在长安时,久仰张大人之高风亮节,感佩在心,可惜无缘一见。”
“是的,张大人的高风亮节,从他诗中可见一斑。近日听说张大人在洪州写了一首五言古诗《在郡怀秋》,我很是喜欢,吟与你听听。”
“好,小弟洗耳恭听。”
“秋风入前林,萧瑟鸣高枝。寂寞游子思,寤叹何人知。臣成名不立,志存岁已驰。五十而无闻,古人深所疵。平生去外饰,直道如不羁。未得操割效,忽复寒暑移。物情自古然,身退毁亦随。悠悠沧江渚,望望白云涯。路下霜且降,泽中草离披。兰艾若不分,安用馨香为。庭芜生白露,岁候感遐心。策蹇惭远途,巢枝思故林。小人恐致寇,终日如临深。鱼鸟好自逸,池笼安所钦。挂冠东都门,采蕨南山岑。议道诚愧昔,览分还惬今。怃然忧成老,空尔白头吟。”
房琯吟罢,王维默然不语,良久才点头叹道:“张大人在五十而知天命之年,道出‘兰艾若不分,安用馨香为’,‘鱼鸟好自逸,池笼安所钦’,其中深意,令人深思。”
“正是,我反复吟了几遍,张大人在诗中传达的时不能用、忧郁思归之情,让我颇为感慨。”
两人围绕张九龄的诗作,又谈论了一番近日长安诗坛的佳作,不知不觉,便已快日落西山。
王维回到家中时,璎珞刚洗完头发,尚未绾起,正在窗前用干葛巾绞头发。王维随手拿起梳子,走到璎珞身后,一边帮她梳通头发,一边皱眉道:“如今已是秋天,不宜在黄昏洗头沐浴,若是进了寒气,倒是白喝了那些药。”
“本想晌午时分洗浴来着,后来忙着给莲儿裁衣绣花,一时混忘了。”璎珞转身嫣然一笑,“今后不敢了,还不成么?”
“唉,你常说我进了书房便废寝忘食,你不也一样?拿起针线,便忘了自个。”
“今日房兄找你,可有什么要紧事?”璎珞眨了眨眼睛,故意换了个话题。
王维放下梳子,拿过璎珞手中的干葛巾,一边替她绞干,一边将张说再度出仕、张九龄困居洪州等事一一告诉了璎珞。璎珞听完,转身搂住王维的腰,一脸认真道:“摩诘,你当年好不容易进士及第,官至太乐丞,如今却辞去官职,闲居淇上,你当真对这些全不在意?”
王维先是一怔,接着便伸手揉了揉她的脸颊,笑着摇了摇头:“自从来到淇上,我倒常想着,若是能早些过上这样的日子,则会更好。”他虽是笑着说话,但却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明亮的眸子更是有一股笃定和安静的力量。
“我明白的。我只是觉得,你有如此才华,会不会有些可惜了?”
“可惜么?我倒是觉得,如今于我而言,非但不可惜,反倒才是人尽其用了。”王维放下手中的葛巾,携了璎珞的手,踱到窗前,悠然望着远方的群山,“是否可惜,就看你在意什么?若在意身外之物,自然是可惜了,若在意身内之物,则恰恰相反。何谓身外之物?何谓身内之外之物?在你夫君看来,功名利禄,是身外之物。世人以为能拥有它们,其实何曾真正拥有过?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怎能真正拥有?”
璎珞转身看着王维,心中分外澄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继续听他缓缓说了下去。
“大乘佛法有云,宇宙大千,都不出一念真如自性。万法皆空,唯有因果不空。在你夫君看来,善缘、业力、智慧、习气,是身内之物,需要世人用一生去修习积累,你说是也不是?”
“凡是身内之物,是否任凭世事变迁,都会内化于心,外化于行,旁人拿不走,岁月也磨不灭?”
“正是。”王维笑着抚了抚璎珞的长发,揽过她的肩膀,继续娓娓道来:“《左传•襄公二十四年》有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后人把立德、立功、立言并称‘三不朽’。东汉经学家服虔、西晋经学家杜预、唐朝经学家孔颖达等大才认为,自周汉以后,立德者有伏羲、神农、尧、舜、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等,立言者有史佚、周任、臧文仲、老子、庄子、荀子、孟子、管仲、晏婴、杨朱、墨子、孙武、吴起、屈原、宋玉、贾逵、杨雄、司马迁、班固等,唯独立功者最难评判,因为入世太深,便会众说纷纭。”
“摩诘,自你来淇上后,我便明白,你会将你满腹才学传之于世,以‘立言’为你的毕生追求。”
“璎珞,‘立言’貌似超脱,但要真正去做,却也并非易事。古往今来,文人大多会追求‘立言’,但身在俗世,很多时候会事与愿违,到头来发现一生所追求者,却是空幻。魏国曹丕曾写过一篇《典论•论文》,其中有云:‘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自传于后。’然而,曹丕一身所求,终究不是‘立言’。”
“摩诘,如今你已远离庙堂,正好可以做你真正喜欢的事了。我么,会在你废寝忘食‘立言’时,偶尔叨扰你,你可不许嫌烦。”
看着眼前这张秀雅俏丽、善解人意的笑颜,王维情不自禁拥她入怀,在她耳畔低声笑道:“欢迎娘子多多叨扰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