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醉心丹青
作者:三味芋      更新:2021-08-17 06:16      字数:3117
  卢氏县建城于西汉武帝元鼎四年(公元前113年),至大唐开元十五年(公元727年),已有近千年历史,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千年古城。这里四季分明,风调雨顺,民风甚是淳朴。
  身为卢氏县令的幕僚,王维倒是十分自在。房琯告诉他,不必每日到县衙坐班,只需每月月初、月中、月末去县衙,商议参详一些悬而未决之事便可。
  王维本就心思缜密,加上在济州的多年历练,每每为房琯出谋划策时,他总能引经据典、条分缕析,帮房琯定夺了不少疑难棘手之事。房琯自此愈发倚重他。
  不去县衙办公的日子,王维便在家中泼墨挥毫、著书立说。璎珞曾好奇地问他:“在你心里,诗、书、画、音乐,孰先孰后?”
  他思忖良久,为难道:“实在难说。若一定要分个先后,那么,画排第一,音乐第二,诗排第三,书排第四吧。”
  在王维生活的年代,唐代山水画的主角是青绿山水画。青绿山水是一种工笔重彩,用呈色稳固、经久不变的矿物质石青、石绿作为颜料,画作青绿相映、富丽堂皇。
  青绿山水画的代表人物是李思训、李昭道父子,李思训更是被尊为青绿山水之祖,他的画又被称为“金碧山水”。他作画时,在石青和石绿两种主色之外,还会加上泥金,由是形成了“青绿为质、金碧为纹”的青绿山水画。
  李思训是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人,唐高祖李渊堂弟、长平王李叔良之孙,原州都督府长史李孝斌之子。以战功闻名于时,晋封彭国公。曾任过右武卫大将军,世称“大李将军”。
  王维自幼研习李思训的青绿山水画,仰慕之至。715年,他初到长安时,便想着有朝一日若能拜访李大将军,当面向他讨教,该是何等幸事。只可惜,716年,李思训便病逝于长安,享年65岁,王维深以为憾。
  王维最喜欢的一幅青绿山水画,便是李思训的《江帆楼阁图》。他曾和璎珞一起共赏《江帆楼阁图》摹本。为了让璎珞学会欣赏画作,他告诉璎珞:“看画可以从右至左,或从上到下,或从远到近,或从近到远。比如这幅《江帆楼阁图》,由近及远看,层次分明。近景是一叶渔舟,船尾细密的鱼鳞纹隐约可见;中景是江水浩渺,碧殿朱廊曲折其间;远景是山峰耸立,密树掩映,天边一挂风帆悠然远去。画中共七人,一人站于廊内,两人于坡岸赏景,四人则沿山径而来。这四人中,主人骑马,三仆挑担提物,簇拥前后。人物描绘工致重彩,石面及松叶上着石绿色,廊檐等处着朱砂色,乃青绿山水画中的上乘之作。”
  王维还告诉璎珞一则关于李思训奉旨入宫作画的传闻。据说,李思训深夜作画,所画江水,汹涌澎湃。唐玄宗次日早起,便对李思训说:“爱卿所画之山水屏风,让朕昨晚听见水声从画里传了出来。”李思训画得好,唐玄宗更是夸得妙!
  不过,如果王维仅限于崇拜、欣赏李思训的青绿山水画,那便不是王维了。王维的才华更在于,能在青绿山水画派之外,自成一派。
  他的自成一派,并非心血来潮,而是源于五年前那幅《袁安卧雪图》。
  五年前的春天,应司马道长之邀,他在华州岐王府上泼墨挥毫,画了一幅《袁安卧雪图》。当时,大家对画中的“雪中芭蕉”各持己见。有认为不合常理的,也有认为意境深远的,褒贬不一。
  自那以后,王维便对雪中诸景格外留心了起来。这些年来,每到雪天,他便会到苍茫天地间行走,细细观察雪中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一丘一壑,看得多了,心中便自有成千上百种雪景。每每提起笔来,便似有雪景扑面而来,只需呈现笔端即可。
  雪景画得多了,王维渐渐发现,和鲜艳的青绿山水画相比,用浓淡不一的墨色画雪景,倒是更能呈现雪景的独特韵味。
  在王维眼里,墨色并非只有黑色这一种颜色,而是“墨分五色”。当墨和水用不同比例调和在一起后,便能呈现焦、浓、重、淡、清五种状态。焦墨是半干的墨汁,乌黑而有光泽;浓墨是深黑的墨汁,加了水分而不显光泽;重墨含水比浓墨多,色相稍浅;淡墨含水分较多,色相更浅;清墨只有极淡的墨迹,甚至全是水。
  在水墨画的世界里,焦、浓、重、淡、清可以分别对应黑、青、赤、黄、白五种颜色。具体而言,便是焦如黑,浓如青,重如赤,淡如黄,清如白。
  “比如,凤鸟羽毛固然呈现五色,但在水墨画中,只需用这五种墨色画羽毛,也会给人五色杂陈的感觉。”当王维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向璎珞阐述水墨山水的道理时,璎珞不由深深佩服。她欣喜地看到,她的夫君正在开创一种不同于青绿山水画的全新画派——水墨山水画。
  这日,已是五月中旬。自打过了端午节,天便一日日热了起来。清晨,当日头升到树梢上后,明晃晃的阳光便从院中的银杏、柏树的树叶间洒落了下来,斑斑驳驳,在初夏的清风里闪烁跳动。
  王维照例在书房泼墨挥毫。这几日,他正醉心于创作一幅名为《江山雪霁图》的画作。每日天不亮就起身钻进书房,一画便是一天,直至深夜时分,还常在书房秉烛夜画……
  璎珞心疼他如此废寝忘食,伤了身子,劝过他几次,但他口上答应,手上却是照画不误。璎珞无法,只好捣鼓一些他爱吃的膳食,哄他多吃一些也好。
  这日,璎珞做了王维爱吃的枣糕和酪浆,装在食盒里,送入书房。王维正站在书案前,全神贯注低头作画,对周围的一切恍若未觉。璎珞在他身后站了半日,终于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画了这半日,竟不饿不渴么?”
  王维并未抬头,只是“嗯”了一声,待继续勾勒完几笔后,才直起身子,转身对璎珞笑道:“你相信么?在做自己喜欢之事时,是当真可以废寝忘食、不眠不休的。”
  璎珞叹了口气,近前几步,替他轻轻捶起了背,心疼道:“话虽如此,但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搁不住你这样没日没夜费心劳神。作画固然重要,身子更要爱惜,如此方能细水长流,你说是也不是?”
  “娘子所言极是,为夫定当遵命。”王维站直身子,长长地舒了口气,“被娘子粉拳轻垂后,倒是松快多了!”
  “你又哄我了,总拿我的话当耳边风,左耳进,右耳出,说了遵命,可何曾真的遵命了?”璎珞打开食盒,从白色瓷盘里夹了一块热乎乎的枣糕,嗔笑着送到王维唇边。
  王维乖乖张口,细嚼慢咽了一会,点头赞道:“果然好吃,娘子厨艺越发精进了。”一连吃了两块枣糕、喝了一盏酪浆后,才满足地摸了摸肚子,转头对璎珞低声笑道:“娘子所言,是耳边风么?明明应该是枕边风不是?而且是——手有余香的枕边风。”
  璎珞心头不由一热,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方才还那么全神贯注作画,一转眼便又来打趣她了。这个男人,真是拿他没辙了!
  “璎珞,这幅画今日便可得了,你觉得可还看得?”看璎珞靥生红晕,王维笑着揽过她的肩,指着书案上的画道。
  璎珞放眼看去,只见这幅宽约一尺、长约六尺的画作,并未作于纸上,而是作于绢上,是她见过的王维这些年来画过的尺寸最大的一幅画。难怪他这几日不眠不休,如此鸿篇巨制,可以想见他花了多少心血!
  璎珞不禁深深吸了口气,近前一步,自右至左凝神细看起来。画作右边,在岩石、远峰、小山、浅屿之间,江流缭绕、水远天平,白头山上雪意茫茫。右下角的岩石上,有六、七株枯树,稍上双峰并峙,林木森森。中间偏右处,矗立着一块巨石,顶露平台,前护低栏,后倚竹树,有三五茅舍散落其间。画作左下方,平出浅屿,有枯树八、九株,极见疏落之致。画作左半部,是一抹小山,略见起伏。山腰水际有小树隐匿其中,紧接浅屿,横扼中流,向左延伸,略近边缘,画面即止于此。
  璎珞看完全画,久久没有作声,似乎深深沉浸在了这一片茫茫雪景中。
  都说文如其人,其实,画亦何尝不是?雪后初霁的世界,最是一尘不染。王维将他内心的所思所想,以含而不露、引而不发、开而不达的方式,通过他笔下的雪景,一一呈现。他画出了“画雪得其清”的最高境界,和他骨子里那种古雅清淡、不衣文采的气韵,可谓“内化于心,外化于行”。
  默然良久,璎珞才抬头看着王维,眼里似乎有隐隐的泪光。那泪光里,是疼惜,是敬佩,是懂得。“摩诘,‘绢命八百,纸寿千年’,不知千百年后,人们可会有幸看到你这幅用生命画就的雪景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