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306医院出来，彭世宏坐公交车回家。
  天已经黑了，夜幕下的上海流光溢彩，车水马龙。黄浦江上的拖船似一头犁地的牛，发出“呜呜”的喘息声。
  码头，二伯彭必德离开上海的地方。
  彭世宏想起了上海解放前彭向阳和吕娟去复兴岛码头遇到的险情，想起彭向阳为救吕娟所挨的一枪，心里好生感动。这就是他的大利哥，为了家人安危可以不顾自己性命。怎么可能卷进林筱倩案，做出谋害自己亲叔叔和堂弟的事情？虽然，后来彭向阳为了参加共产党做了“大义灭亲”的事。但那也是事出有因。彭世宏心里不由得好笑起来，公安局的同志把害他彭世宏的人与彭向阳联系起来，简直莫名其妙，逻辑思维荒诞离谱。
  虽然他彭世宏对彭向阳颇有怨言，但彭向阳毕竟是他彭世宏的堂哥，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有着共同的血缘。彭向阳永远不会害他彭世宏！这点自信他毫不怀疑。
  只是，自古以来莫不是官官相护。这个案子，恐怕要永远糊涂下去了。
  明天就是耿忠林的大殓。晚上，彭世宏让吕娟将两个孩子打发去睡觉，他独自为耿忠林守灵。
  良久，悲哀的彭世宏呆呆地看着耿忠林遗像，不发一声。
  吕娟看彭世宏情绪低落，心中发痛，她从彭世宏背后搂住他的脖子，柔声对他说道：“大宏，你一个人坐着也寂寞，不如我去弄堂口打个电话给大利，让他来陪陪你，一起喝点酒好吗？”
  彭世宏扭头看着她的褐色眸子，犹豫了一下。今天是耿忠林的最后一晚，他想一个人清净地陪着耿忠林，为耿忠林守灵。但是，看着吕娟耽心的神情，他心软了，默默地点头。
  吕娟下楼去了。
  很快，彭向阳就到了，带了两瓶酒。彭世宏很奇怪：“这么快就到了？”
  他身后跟着的吕娟笑道：“那里，我刚到弄堂口，还没有打电话，大利已经到了。行，你们聊吧，我给孩子们洗衣服去。”
  彭向阳没有坐，他放下了酒瓶，问彭世宏道：“耿忠林老婆怎么样了？”
  彭世宏抬头朝天花板扬了一下下巴：“在上面。”
  “我去看看她。”随后他往三楼亭子间走，到门口又招呼彭世宏:“你不一起上去看看？”
  彭世宏没有勇气面对张二嫚憔悴悲哀的脸，摇摇头。
  彭向阳上了楼梯。彭世宏心中惦记张二嫚，忍不住跟了上去。
  亭子间的灯亮着，彭向阳已经进去了。彭世宏探头朝房间里看，张二嫚独自一人靠在床头上，病怏怏的，目光呆滞。另一张床上，两个孩子已入梦乡。
  “大嫂，你还好吧？”彭向阳已经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坐到床沿上，关切地问张二嫚。
  “还会好吗？”张二嫚定了定眸子，认出了彭向阳，泪水涌出眼帘：“我的命苦啊！这个狠心的男人，就这么扔下我们娘仨走了，让我们以后怎么活呀？”
  “别这么说，总会有办法的。”彭向阳安慰她道，从包里取出一些钞票递到张二嫚胸前：“我不会买东西，也不知道能买些什么比较妥当，就带了一点钱，你自己看着办吧。”
  见到眼前的大把钞票，张二嫚眼睛一亮，却没有伸出手：“那怎么可以?我不能拿你的钱!”
  “唉，我与耿忠林在一个厂，虽说没在一起干活，但怎么说也是工友，是兄弟。你拿着吧，我的一点心意而已。”他拿起张二嫚的一只手，想塞进她的手里。但是张二嫚却用两手握住了他的手，将它捂在自己的心窝，泪水又一次涌出眼帘。
  “要对生活有信心。不管怎么说，耿忠林是死在工厂岗位上的，我会帮你，厂里也会帮你。”彭向阳将钞票塞在张二嫚的被子里后，用手指小心地抹去张二嫚挂在脸颊上的泪水。
  张二嫚担忧的，无非是今后家庭的生活的问题。见彭向阳将如此多的钱塞给自己，闻听他说出如此贴心的话，望着他真诚的眼睛忧郁地盯着自己，顿时感动的将彭向阳的手更紧密地贴在心窝，嘴角向两边一裂开始抽泣起来。彭向阳赶紧将食指放在嘴前嘘了一下：“孩子睡着了，别影响他们。”
  张二嫚听话地屏住哭泣声，泪水却似断线珍珠唰唰地往下掉。半晌才收住：“那么多钱！比那死鬼挣一年的都多。我怎么才能报答你呢？”
  彭向阳笑了：“那你给我呗。”
  张二嫚愣了愣：“真的？”
  彭向阳依旧笑着，没有吱声。
  张二嫚放开了彭向阳在她心窝上的手，缓缓地解起胸前的扣子：“那你来拿吧。”
  “别别，姐，”彭向阳慌乱了，忙解释：“我在说笑呢。”
  张二嫚停止了动作，盯着彭向阳的眼睛，一脸正经：“我是认真的。你信不信，只要你不嫌弃，别说给你，把命拿去都成。”
  “我信我信。”彭向阳忙不迭失应诺，狼狈不堪：“我知道你的心意，知道。”
  张二嫚的泪水又流了下来：“我晓得自己的斤两，我那么脏的一个人，你怎么可能看上我呢？笑话我罢了。你走吧，我睡了。”
  说完，她生气地撑起腿，支起屁股把身体往床中间挪了一下，一边躺下一边扯起被子盖在身上，然后伸出手抓住床边开关绳，咔地一声拉灭了灯。
  彭向阳无语了，尴尬地摸黑走出亭子间。见彭世宏在门口，刚想说什么，彭世宏赶紧示意他不要出声。他懂了，默默地拉上亭子间门，和彭世宏一起下了楼梯。
  “她曾经做过暗娼，”彭向阳知道彭世宏听见他和张二嫚的谈话，解嘲般地解释道：“我本想和她开开玩笑，那知道她认真了。”
  彭世宏不满地白了他一眼：“哥，这时候还有开玩笑的心情啊？你确实过分了。”
  “唉，世风日下，都共产党政府了还没有扭过来。你说的对，我确实要注意场合，不能信口开河了。”
  彭世宏打开了酒瓶盖，在耿忠林灵前敬上三盅酒后，兄弟两人默默地喝起酒来。
  “你说，是啥人要害耿忠林？”彭世宏憋不住，郁闷地开口问彭向阳。
  彭向阳无奈地笑：“你不是在协助调查吗？还问我？”
  彭世宏无言以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摇摇头：“他们已经让我退出了。”
  “是吗？”彭向阳颇感意外。
  沉默了一会儿，彭向阳缓和下口气，不解地望着彭世宏：“耿忠林就是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死了，工伤嘛，还有什么可查的？”
  “唉，”彭世宏叹了一口气，也看着他：“公安局不知道怎么想的，认为是有人故意算计的，而且目标还是我。”
  “我猜，一定与你上访有关。”彭向阳放下酒杯，抹了一下嘴巴，看了一眼彭世宏：“可能是你爸案子里的人，或者是政府里的人，他们在借题发挥，要整你。”
  彭世宏颇有同感地看着他。
  “你也想到了是吧？”彭向阳也看着彭世宏：“讲案子里的人，是讲你的上访可能触动了林筱倩被劫杀案的某些敏感方面。所以，案子当事者或是杀人灭口、或是复仇。说是政府里的人，就是我劝过你的，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对共产党来说，你这是为杀共产党的人翻案。再说，官官相护，历朝历代都一个样。你这样不依不饶的与官作对，难免有人要除掉你。”
  “那……”彭世宏犹疑了一下：“事情都已经这样了，接下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彭向阳仰头喝干了杯中酒，放下酒杯，看了看耿忠林遗像，警告彭世宏：“收手吧，就此打住。不然，不会一直有好运气跟着你。”
  沉默。
  “那个，他们的调查，有线索了吗？”彭向阳啜了一口酒，问。
  “没有。”彭世宏说得是事实。
  但是，彭向阳的眼神明显透露着不信。彭世宏只好继续补充：“他们怀疑这个案子与我爸那个案子有关系。今天一整天都在让我回忆我爸那个案子过程。你晓得的，我阿爸是冤枉的，更不要说我会涉足我阿爸的案子里去，简直莫名其妙。”
  彭世宏没有提及他们对彭向阳的怀疑。一方面是基于对彭向阳的信任而对这种怀疑的不屑；另一方面是石仲平强调的调查纪律的约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