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中怪客
作者:云公子丢雷      更新:2021-07-06 02:20      字数:6352
  易朝庆和三十七年
  这日清晨,云安忽然降起了小雪,初时似羊毛,落地即了去无痕,不消半日便大如鹅毛,原本车水马龙的街道上行人渐无。
  马车行到一半突然停了,车厢中的王玄明正侧卧在睡榻之上,看样子似正在熟睡中,旁边点着一柱檀香,奔波数日本来已适应马车颠簸,也已听惯马蹄踏地之声的他,这次却因为马车突然停下而悠悠醒转。
  他缓缓坐立,揉了揉还没完全睁开的睡眼,微蹙着眉头,有些不耐烦地咳嗽了两声。
  “回公子的话,下雪了,我们要不要就近找一个客栈歇脚之后再行赶路?”
  这次还不待马车中的人发问,那坐在马背上一副书童模样的“少年马夫”就率先开口了。
  此前,他因为行得太快被责备了,而后又因为行得太缓被再次责备,更别提途中多次停顿惹得主子颇不耐烦的事了。
  自京城离开后,到夷州这一路上他可谓是如履薄冰,一来他也是才服侍这位新主子不多时,性情什么的浑然摸不清不说,更害怕此行路途遥远,这位主子有什么闪失,到那时莫说是饭碗丢了,项上人头有十个恐怕也是不够砍的,这一路上可真真是提心吊胆。
  这不,刚刚停下马车闻见车中传来咳嗽,小黄门的心立马提到了嗓子眼,一时逾了规矩抢先开了口。
  “回话,你回的哪门子的话?呵呵呵。”
  马车内传出一阵爽朗的笑声,随着帷裳被一只白嫩有如象牙的手掀开,一张模样介于青涩和成熟之间的脸缓缓探出车外,用好奇的目光一边打量着周遭的事物,一边和气地说道。
  “你不必这么怕我的。”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来是为了教他放轻松些,二来则是为了掸去他肩头的积雪。
  “是,公子。”小黄门唯唯诺诺地答了一句,却不敢再接下句。
  “嚯,这雪不小呀。”王玄明仰面一看,天上飘着鹅毛大雪,如柳絮纷飞,往远处一眺大地早已被白雪覆盖,目之所及无不是白茫茫的一片,大街上行人稀少,偶尔能看见行人三两,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王玄明摊开手掌去接这洁白之物,有些心不在焉地发问,“双成,你说这雪下了有了多久了?”
  “回公子的话,下了足足有半日,初时并不大,后来越下越大,到这时已无法再赶路,不得已才因此惊扰殿下.......惊扰公子。”小黄门董双成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小脸唰地一下便白了,活像个瓷娃娃。
  “京城何时下过这样的大雪,”王玄明不由感慨,“我在京里十九年,也没见过几次雪景,没曾想第一次外出便遇见了这样难得的大雪。”说完便搓着手掌,钻回车厢内了。
  “先找家客栈住下罢,等明日再行打算。”王玄明朗声吩咐道。
  “是。”小黄门摇头晃脑地应了一声。
  行了不足五里,马车又停下了。
  “到客栈了么?”
  “雪停了,公子。”
  “也好,我下车活动活动,困乏有小半日了。”
  不待小黄门回话,王玄明便出了车厢跳下马车,扶着马身行了几步,小黄门董双成见状立马从马背上跃了下来,牵着马跟随其后。
  “双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天是惊蛰,对么?”
  “回公子的话,今日的确是惊蛰了。”
  “这也就是说,我们出宫已经足足有了三个月了,没想到这一路上耽搁了这么久。你说,我是不是太过贪玩了些?”
  “回公子的话,公子的确......有些贪玩。”
  “你也知道,任谁在宫里待久都会闷的。何况我从小到大都没出过宫,外面的事物又充满了新奇,所以这一路上就算贪玩了些,只要不辱使命,也算情有可原,你说对不对?”
  “小的......小的不知道。”
  “呵呵,也是,你怎么会懂。”王玄明干笑道,“说起来,你十三岁进宫,如今也不过才三载而已,只是往后的日子,要你留在我身边,倒是苦了你了,不过你放心,等我能够作主的那天,你要走的话......”
  “公子,”小双子打断王玄明,“能留在公子身边,是奴才三世修来的福分。”
  “呵呵,没想到你这套还学得挺快的。”王玄明哂笑了两声。
  “我说的是真心话!”小双子辩解道。
  王玄明不再说话,虽然他心中愁绪万千,可说起还不过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年郎,这些恼人的念头很快就烟消云散。
  行了没几步,王玄明便又玩心大起,只因他踩在这松松软软的雪地上,觉得有趣,当下便脱了鞋,赤着脚踏雪而行。
  “公子万万不可,你是千金之躯,这足下又是最受不得寒的,要是因此染上风寒,小的可担待不起,请公子回到马车内,别让小的为难。”
  “不打紧的,你虽然才跟我不久,也应该知道我自幼修行,虽说没有练就什么大神通,这点风寒却还是受得的。”王玄明满不在意地说。
  王玄明还没走远,就听见身后有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回头更是吓了一大跳,小双子正不要地命在磕头,额头上已沾满雪渣子。
  “你这又是何苦呢。”王玄明大步流星地赶到小双子旁边,双手将他从地上扶起,“我看这样吧,双成,我这就穿上鞋,你去把我的裘衣取来,我再与你同行半里了,就回到舆内。”
  这话听在耳里,怎么也不像是命令,反倒更像是亲密好友之间的软语相求,再加之手臂也被他拽着,更令小双子心生亲切之感,这位地位高高在上小主似乎并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可怕,小双子偷偷看了一眼眼前的小主,心下一软,甜滋滋地回头去取行李箱中的裘衣了。
  行出数步,王玄明被路边小贩的一幅挂画给吸引,驻足看了良久,却一直在摇头。
  这小贩看眼前这位少年华贵雍容,心知他定然出身不凡,瞧见他看了一番已有去意,不禁心急万分,立马运用平生所学吹嘘他所看的这幅画来。
  “嗬,这位公子可真是独具慧眼,这画可是我这里少有的宝贝,虽然是画的梅花,却并非凡品,这纸是宫廷御用的宣纸,再看这工笔,要多精致有多精致,将梅花之态展现得惟妙惟肖......公子要是有意收藏的话,二十两,您看怎么样?”
  王玄明伸手摸了摸画纸的一角,说:“这纸,是宫廷御用的宣纸没错,只是这画工笔过艳,把梅花原本该有的恬淡都丢了,形虽似,神韵却全然没有,又怎么能算是好画?”
  “嘿——瞧瞧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梅花不就是这个样子么。”小贩轻声嘀咕着,显然有些不满,却又不敢有所表露。
  “这样,我花五十两买下你这画,再赠你一幅真正的梅花图,你看怎么样?”
  “你是说,你花五十两买我这画,还要再送我一幅更好的?”小贩显然有些惊愕。
  “当然,”王玄明点头,“双成,付账!”
  小贩点清账目后,还觉得有些恍惚,好像是头一遭遇到这样的好事,眼巴巴地望着眼前这两个怪人,迟疑着问:“画呢,拿出来瞧瞧?”
  “这画嘛,还没画好呢。”王玄明抚掌道,“店家,可否借你纸墨一用?”
  到这时,这小贩才明白,眼前这个脑子有些问题的贵人所说的赠画,原来就是他自己作的画,小贩便宜得了五十两,自然不会再去计较这些,还乐得看看热闹,但借纸墨这事就让他有些为难了。
  “公子,您这可就难倒我了,我本是小本买卖,流动经营,又哪里会有纸墨笔这样的物什,您要是喜欢画,我这里倒还有两大箩筐......要不赠画这事就算了,您再看看有没有喜欢的,价格都好说。”
  “没纸没笔没墨,那也无碍。”王玄明说着便脱下了披在身上的裘衣递与小双子,紧接着又动手脱起鞋来,把一旁的小贩看得目瞪口呆,这小贩混迹江湖多年,早就听闻画家们都有各式各样的怪癖,可这作画之前要脱鞋这事,就算是他,也是生平初次得见,更别提作画不用纸笔墨的人,那更是闻所未闻。
  小双子见主子又要脱鞋,又急又怕,只是在外人面前始终不敢逾了规矩拂了自家主子的面儿,因此只好在一旁干着急。
  “我就用这雪地为纸,以双足为笔,为你画一幅腊梅图,你且看好了。”王玄明说然,并暗自催动功力,在这雪地上施展起身法来,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也不过如此了,只见他身轻如燕,跃上一处屋脊,以脚拇指指尖点地,在屋顶的积雪上留下几汪浅浅的印子,乍一看的确是梅花形状。
  王玄明双足一点,如踏登云梯般飞上高空,悬在半空之中低头看着他脚下的这幅“梅花图”,神色凝重,看样子似乎并不满意,半晌过后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忽然灵机一动,将手指一破挤出几滴血向那几朵“梅花”洒去。
  这几滴血在空中散开,随后每滴血都一毫不差地落在花心,不时便在其间化开,将“梅花”染红。
  画完了这幅画,王玄明一个回身飞了回去,不偏不倚地坐落在马背上,满意地拍了拍手:“颜色是红了些,不如就叫腊梅吧,店家你看这画如何?”
  小双子见状立马前来为他穿鞋,店家却早已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只痴痴看着对面房顶上那幅“腊梅图”,远远看去就好像那铺满雪的屋脊上点缀了几多腊梅。
  “双成,你说,本宫.......本少爷的身法比起江湖上久负盛誉的白衣公子如何?”王玄明说着从马背上跃了下来,小双子又立马上前为其披上裘衣。
  “回公子的话,伯仲之间。”小双子不假思索地答道。
  “哈哈哈哈,公子若说你在书画上颇有造诣,那是不错,说轻功了得,那也说得,可要比肩白衣公子,那却是有些自大了。”那卖家回过神来听见这话,不由地大笑了起来。
  “哦?你且说说,那白衣公子,比咱家公子哥又怎生了得?”这回是小双子坐不住了,一心要为主子找回颜面。
  “说起那白衣公子,那可就有得说了,这可是近年来江湖上的新秀,才崭露头角没几年就已经成了年轻一辈的佼佼者,此人不光轻功天下第一,身手也颇了得,只是这白衣公子的为人却让人捉摸不透,似正非正,说邪却又不邪!只因为他行事从来只凭个人喜好,全然不分好坏,这样一来好事当然做了不少,可那坏事却也做了一箩筐,江湖上敬仰他的大有人在,可痛恨他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的也大有人在,凡所种种,皆要从他的事迹说起,这就有得说了!要说他的奇闻轶事,那可是三天三夜说不完的。”
  这卖家正准备发表他的长篇大论,却看见那贵公子跨上马背,他那位仆人领着马要走了,急得直喊,“喂喂喂,你们倒是听我说完再走啊,喂——”
  “不必了,这一路来我们已经听了很多版本的白衣公子的传奇故事了,哈哈哈哈哈哈。”
  这小贩听见他们这话时,他们已经行出有数十丈了,听着这一串爽朗的笑声,小贩不由地摇了摇头,他许久都没有见过这样行为古怪的人了。
  “这是高手。”小贩说完又从箩筐里取出与先前一幅一摸一样的梅花图,将其挂了起来,挂画的时候他又看了一眼房顶上那幅“腊梅图”,不禁心生感慨,他也知道,以后都不会遇到今天这样的好事了,尽管如此,他心中还是怀有一丝这样小小的期待,万一呢?
  “双成,你知道为什么同行那么多人,我为什么偏偏选你留在我身边随我去林府吗?”刚走不远,王玄明突然发问,小双子闻言摇了摇头。
  “那你可又知道我为什么要将他们通通赶回去?”王玄明又问。
  “我想公子一定是嫌宫廷仪仗过于繁琐,会耽误行程,才将他们都赶到另一个方位。”小双子牵着马车紧随王玄明身后,经刚才一举之后他的胆子也逐渐放开了。
  “只是小双子不明白,既然公子不愿刘公公等人同行,逐一赶回去便是了,为何要让刘公公换上你的衣裳,扮作你的模样带着侍卫们四处游玩......若是公子一心想着游玩,也当是打发刘公公来交差,自己去逍遥快活才是,可公子却反其道而行,但若说公子一心想着办差,又为何在这路上因为贪玩而一再耽搁行程,甚至......甚至到了夷州境外而不入,又在城外漫无目的地兜了三圈。公子这一连串怪异行为,小人这一路上,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个所以然。这刘公公本来就不是公子一派的人,在宫里借着三公主的威风私下就肆无忌惮的,这次在这宫外无论做了什么都记在公子你的账上,那还不得捅破了天?”
  “你不觉得这样很好玩么,老刘若要胡闹,便由着他去胡闹就是了,捅破了天也有我兜着,说到玩呢,这一路上我也没少玩不是?哈哈哈哈哈......当然了,我之所以这样故弄玄虚,好玩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你一定不知道。”
  “公子指的是?”
  “你只知我此行是宣读圣旨,为林青天加官进爵,却不知父......圣上还有另外一件事要我亲自办,而这事关系重大,当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动静不宜过大。”王玄明低声说着,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
  “既然有要事在身,请公子切勿再诸般耽搁,即刻随我一起速速赶往林府。”小双子扑通单膝跪地,抱拳正言道。
  “你看看,你看看,你怎么和他们一个臭毛病,动不动就跪地,动不动就请命......起初我还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呢。”玄明无奈,只好下马再次将他扶起,“你呢,就老老实实地跟着我,我不会胡来的,我知道事情轻重的,你放心吧。再者说了,这停留一日不还是你的提议么?你看这雪,实在没办法继续赶路了,何况我们已经在夷州境内了,要赶到林府最多也不过再多次半日行程,既然都耽误了这么久了,劳什子再去争这一天半天,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小双子闻言无言以对,呆站在原地。
  “走吧。”玄明拍了拍小双子的肩膀说,“我们到处转转,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客栈,先在此地住下再说,对了到这地儿这么久,你还没告诉这地方叫什么名字呢。”
  “回公子的话,小的也不知......”
  “此地名云安。看公子气质不凡,口音又不似本地人,想来公子一定是夷州以外的地方来的罢。”这回接话的是街边一位摆摊卖织布的老妇人,这位皱纹满面的老人笑盈盈地说,“刚才听闻公子要去客栈投宿,只是公子有所不知,我们这地方的客栈多多少少有些不干净,住了怕是惹得公子晦气。”
  “不碍事的,能住就行。”玄明满不在乎地说。
  小双子当即贴在公子耳边解释了一通。玄明听到后面脸色都变了,大呼:“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在我堂堂大易皇朝的治下,竟然还有这样的不法之地!走!双成,带我去会会这些个恶徒!”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小双子面露难色,小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怎么,你怕么?”
  “我......我是怕公子有什么闪失......再说了,我们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去林府,紧接着再去做你所说的大事,万万不可再节外生枝了。”
  “公子有所不知,夷州这十几年来在林侯爷的管治下已经太平很多了,要是放在以前,当街杀人都不是什么稀奇事,云安因为是小城,蛮夷二族混杂,所以才会比他地方乱那么一点......要是没有林侯爷坐镇夷州,呵呵呵,别说出来摆摊卖织布谋生计了,就连家门,我也不敢迈出半步的。”老妇人道。
  “这么说,林青天还是个好官?”王玄明不解道。
  “那是当然了,林侯爷那可是一等一的好官,平南疆,定夷州,除北狄,灭白藏教这些传奇事迹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话说当年林侯爷那是......”小双子越说越忘形,逐一细数起平南候的功绩,王玄明倒也听得津津有味,乐在其中,没去打断他。
  等小双子说得差不多了,老妇人才接过话头:“这位公子所言不差,但说到他这样那样的传奇故事,终究还是离我们这些升斗小民太遥远了,拿近一点的说,就说林侯爷治理夷州这几年,连小人这样半只脚都已经跨入棺材的人,都曾受过他不止一次的恩惠,前几年收成不好,夷州城里闹灾荒,要不是林侯爷开仓放粮,嘿嘿,等朝廷的官粮运来,还不知要饿死多少人,还有一年前我老伴重病,要不是我好运遇到林府的人的话,恐怕他早就归西咯......”
  王玄明听罢沉思良久,若有所思,眉头紧蹙,渐渐面露难色。
  “走,双成,我们即刻启程。”王玄明说完便上了马车。
  “不是,公子,刚刚这位老婆婆已经说过了,这里的客栈都有点......”
  “去林侯爷府上,你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了?”车厢内传来王玄明的声音。
  “得嘞!”小双子难得见主子不再贪玩,急急地跨上马背,就要策马出发。
  “留步,留步。”老妇人闻言急忙从摊位上站了起来,招手叫停。
  “怎么了,婆婆?”王玄明从车厢内旁边的窗口探出脑袋,小双子闻言也立马停下,积雪被马蹄扬了起来。
  “没什么,没什么,刚才听说你们是去林府,想叫你们为侯爷带些礼品,以表小民的谢意,可是我除了这些粗布料以外,也没别的什么了,说起来,林府也不差这些个物件儿,就想着还是算了,公子你走吧。”老婆婆笑呵呵地说。
  “你去把这位婆婆的布一并买下,我们带去林府。”王玄明轻声吩咐道。
  一眨眼马车便已驶出城外,到了这城外的荒野上,不多时又消失在这无垠的雪景之中,只在这雪地上留下一长串的马蹄印子。马蹄铁踏过烙印在这雪地上的莲花形状,象征着其主人的尊贵身份。只是这一切,很快又将被下一场风雪给覆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