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许是松柏和奶奶在祖屋里过的最后一个年了，年后，奶奶就要搬去养老院，村里正在给奶奶申请五保户。大年三十，路上的坚冰还未来得及融化，又是一场大雪压来，对于光景好的人家，这就是瑞雪兆丰年，就是一道道从天而降的好风景，而对于松柏和奶奶这样的家徒四壁，雪带来的便是那种能寒彻入骨的刺痛之意，松柏这时好像能感觉到连天都在嫌弃自己，正是寒门吹雪雪横飘，冷窗扯风风倒灌；寒霜最喜凄冷人，冰冻最爱破败户。这个连火都难烧起来的家在祖孙俩的侍弄下，迎来了它最后一顿团圆饭，说是团圆，便是请来一桌子的亡灵，还不知道这些亡灵怕不怕冷，愿不愿回到这个曾经令他们饱经沧桑，受尽折磨的家。
  送走亡灵之后，祖孙俩忍泪吃完团圆饭，收拾碗筷的时候，松柏看见灶台后面那个含腰驼背，已是满头白发的奶奶忙前忙后，再也忍不住的泪水狂泻而出，灶台前烧火的他又不能让自己哭出声，只得咬紧牙关，恨不得把头埋进灶孔才好，可灶里的浓烟窜出，迅速将他裹住，哪里还能尽情悲伤。难道连悲伤的资格也没有吗？本该颐养天年的老人，还要含辛茹苦的抚养他，好不容易等到他成年，他却半年不着家，寻着杳无音信的娘亲，这是怎么了，这么两难的境地他着实难以承受。
  按照旧俗，大年三十的黄昏，要给祖坟送灯亮，松柏拿起预先准备好的油灯，往祖坟一路走去，快到茶山的时候，远远望去，看见父亲的坟头上立着一人，再加紧走近一看，正是外祖父郭自强，只见驼背弯腰的外公拄着一根奇形怪状的拐杖，颤巍巍的如枯枝一样左右摆动，看上去似乎剩不下多少日子好活了，松柏赶紧上去找一块干净地方扶郭自强坐下，问道：“外公，这大冷的天，您怎么来了？”郭自强答道：“我来这里看看我这些旧日的恩人，最主要的是探望探望这些仇人，这是最后一次来看他们了，要不了几天，我就要下去陪他们了，他们走得太早了哇，留下我一个人太孤单了，这下去了还得接着斗啊”
  “外公，您这是何苦呢，人都走了，还有什么解不开的结呢？”
  “都走了，我也要走了，这不还有你吗？你可以接着恨啊！听说你去找你妈了？可有音讯？依我看，不必再找了，我看她当年就是装疯，一个连父母亲都敢背弃的人，不死已是便宜她了。”
  “您怎么能这么说了，那可是您的亲生女儿，您要我恨谁呢？难道要我恨我的亲生父母，爷爷祖辈？这我做不到？”
  “不光要恨他们，连我，连你的外婆，姨妈也要一起恨，要恨遍这世上的所有人，恨他们的目光短浅，恨他们的不思进取，恨他们的心胸狭窄，恨他们的自私无知，恨他们只知道窝里斗，方使你受尽磨难，弄到今日这般田地，你看看你，这辈子还有翻身的机会吗？”
  松柏万般不解地看着外公，一时难解其意，这不是莫名其妙吗？
  郭自强望向远方，目光呆泄，两行老泪纵下，自言自言道：“我们这几代人，将恩怨情仇弄得太过，到死也无法跳脱，哪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儿女的呀，都是仇恨蒙蔽了心，到如今，家家都是残垣断壁，家徒四壁，这下去是要被先人问过的呀！这还怎么好意思享用后人的烟火啊......”
  柏见外公楠楠自语，又哭了起来，一时间没完没了，怕他过于伤心，于身体不利，便匆匆送完了灯亮，背起外公往家赶去，不料还未到家，外公便已死在他的背上。
  郭自强被安葬在白鹤泉边，就在二爷当年钉下桃树桩的地方，松柏感到十分奇怪，为什么地理先生偏偏选中这个地方呢？难道这里有什么玄机不成？左思右想，仍然百思不得其解。
  年后，奶奶不停地催促着松柏出门，松柏纵有万般不舍，还是打点行装，离开了那个破碎不堪的家。
  按照计划，松柏要先到龙门酒店辞工，再跟着大哥丁强进酒厂，正要辞工的时候，关晓云出现了，说什么也不让他辞工，两人大吵一架，纠缠许久，松柏还是执意辞了工，关晓云一气之下冲出了酒店，还留下狠话，说什么此生不复相见，松柏望着关晓云远去的背影，心中说不出的酸楚，他不是不懂关晓云心中的情意，奈何两人身世悬殊，若是不顾世俗，一味执着，才十八岁的自己能否冲破这巨大阻力，当然不是不可能，只是几率太小，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那又何必浪费时间。
  辞完工，松柏刚要出酒店的时候，又被杨聪拦住，硬要拉他进后厨，说是要传他‘鱼跃龙门’的做法，松柏百般推脱不下，只得跟杨聪进了后厨，杨聪赶出了后厨所有的人，关上后厨的大门，郑重说道：“兄弟，你可真是以德报怨的真君子，这个年过完，我算是明白了，莫说别的，我之前百般刁难于你，你要是报复我一星半点，就凭你跟丁强丁大哥的关系，莫说我这个大厨做不成，‘鱼跃龙门’这个招牌菜更是与我再没半点关系了，就是要了我的小胳膊小腿，也是人之常情，如今，你不但不怪我，还让丁大哥每个月多加两条岩鲤给我，你让我说什么好呢！”
  “杨大哥，杨大哥，你话严重了，我没有你说得那么好，那个多加的岩鲤真不是我让丁大哥加的。”
  “你不用骗我，丁大哥就是这么说的，他那么大身份的人，还能当着我的面说假话不成吗？行了，咱们闲话少说，好好看我做鱼，”杨聪说着拿出一条岩鲤，冲洗干净，用刀杀了，继续说道：“咱们平常人家做鱼，都是杀了鱼再冲洗干净，咱们这道菜要反其道而行之，先冲洗干净，再杀，目的就是要留着血味，别人家做鱼，都是想尽办法去腥，咱偏偏要留着腥味，只要火候掌握得好，就可以用血味逼着腥味变成鲜味，别人都是先煎好了再炖，咱们偏偏是炖好了再煎，先炖的目的就是为了逼鲜，说白了就是要把鱼身上的鲜味发挥到极致，看好了，我要下锅了。”
  松柏被杨聪一连串的动作惊得呆了，以前也跟着奶奶学过做鱼，也看过别人做鱼，哪里见过这般做鱼的方法。
  不一会儿，一道‘鱼跃龙门’装了盘，杨聪又说道：“咱们这道菜自清末传到我手里，不下百年，你是第一个外姓人学到的，记住，再不可外传，这也是你的造化。”
  “那是自然，这般技艺，自我而止。”
  “这上菜的时候也有讲究，鱼出锅了，不能立刻上桌，这个时候，热气盖着鲜味呢，必须冷却两分钟，这时，鲜味才是最盛之时，这个时候吃，味道最好，如果有好酒向佐，那便是人间绝味。”
  松柏万没想到一道菜竟有这许多门道，尽管杨聪说明了传授的意图，可难保杨聪背后不是为人所逼，他打定主意，若是发现杨聪不是自愿，便终身不做这道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