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序章 厌光的智者
作者:慕兰九      更新:2021-07-05 02:51      字数:3721
  夏天的最后一只蝴蝶飞到了阿德鲁亚的手上,它或许也把他当成了这座神殿的一部分,石头一样的僵硬、冰冷。
  阿德鲁亚看着这个色彩绚丽的家伙是如何慢慢的沿着他的手臂走到他的手掌上,他的皮肤下没有肉,蝴蝶是直接走在他的骨头上,但它的腿脚太弱,阿德鲁亚的手臂感觉不到它的走动,心里却泛起一层层涟漪。
  蝴蝶走到了阿德鲁亚的手掌上,像是一束长在他手心的花。阿德鲁亚心里的猛兽从栅栏里往外撇了一眼,就让他差点把蝴蝶捏死在手里。
  神殿的老祭司经常对他说“克制,要克制心中的欲望、冲动,”
  于是阿德鲁亚用克制往那头猛兽身上狠狠抽了几鞭子,直到它缩在一个角落里像个小丫头一样嘤嘤哭泣才退出来,继续欣赏手心里的蝴蝶。
  啊,蝴蝶。阿德鲁亚本想用一些华美的辞藻来对这只蝴蝶进行赞美,但却只是发出一声苍白的赞叹。他于是就多发出了几声,好让这阵声音在心中不断交织,叮当作响,成为一曲和谐美妙的乐曲。
  啊蝴蝶啊蝴蝶啊蝴蝶啊蝴蝶啊蝴蝶啊蝴蝶!
  蝴蝶在阿德鲁亚的手心眨了一下翅膀,阿德鲁亚的心也由一把乐器的独奏变成多种乐器的混杂,耳朵里都是它们逸出来的嗡嗡响动。
  他从来没有如此温柔的看过什么东西,而在他眼中深情的湖泊中停驻的,不是任何人类,而是一只在夏天的末尾中莽莽撞撞一头飞进来的蝴蝶。
  呱呱呱呱呱!一阵难听的响动惊动了沉醉的阿德鲁亚,他也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本能的握紧了手,立刻就感觉到了手中的湿润。
  “啊啊啊啊啊啊!”阿德鲁亚惨叫着,发疯一样用手和拳头撞着墙壁,指着角落里一只丑陋的青蛙说,“又是你!又是你黛拉!你这个可恶的家伙怎么还活着!”
  呱呱的声音从阿德鲁亚的耳朵边散去,他的面前没有蟾蜍。阿德鲁亚想,喔!原来是黛拉,又是这个烦人的女人,他不是已经走了吗?怎么她还是阴魂不散的出现在他面前。
  黛拉是他的母亲,而在很久很久以前,阿德鲁亚就已经在一个跟现在同样的夏末离开了家。那个时候他还是十二岁。
  “不是说你是智者唯一的弟子吗?怎么每次回家就只带这么点钱,你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这么多张嘴都需要钱来养活,你就不能对遇见的随便一个人说说家里快要饿死人了,让他们随便赏你点东西吗?”
  阿德鲁亚已经对母亲的这一套感到厌倦,他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说:“就只有这么一点,我赶了这么多路肚子很饿,快给我拿点吃的过来。”
  “你最小的妹妹都两天没有吃饭了,这么一点铜板,我去哪里给你们找吃的。要母牛产奶都要给它吃草,我成天饿着肚子还要去地里干活。”黛拉瘪着嘴咬着牙齿,像是只垂头丧气,又要忍住自己怒气的丑陋蟾蜍。
  “再这样下去我就要把你一个妹妹送人,村里的铁匠愿意要她,还会给我一笔钱,熬不下去了我就再把你一个妹妹给出去。”
  阿德鲁亚的两个妹妹坐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听着这样一番话,她们都营养不良,面黄肌瘦,在阿德看来都难看得不值得自己去看第二眼。
  “我听人说等老的智者死了你就能继承他的位置。”黛拉突然抬起头来,蟾蜍的皮肤在她身上发亮,“他现在年纪不是很大了吗?你趁他不注意的时候随便干点什么就能弄死这个老东西,到时候你就是新的智者……”黛拉的话音在阿德鲁亚的注视下逐渐微弱了下去,她可以跟一个壮年男子对打,但对自己这个刚到十二岁的儿子却经常心怀恐惧。
  “我饿了。”阿德鲁亚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好让妈妈知道自己不想再说第三遍,“要么你现在去给我弄吃的,要么我现在就走。”
  “狗娘养的你能走到哪去!”黛拉发起了脾气,或许是她也不愿承认自己竟然会被自己的儿子吓到,站起来像只硕大的狗熊跑到阿德面前挥舞着她的爪子。
  “以前你都是一个月回来一次,现在是半年回来一次,带来的钱却是越来越少!老娘告诉你,别以为自己当了什么狗屁的智者就能跟我们撇清关系,你是从我的肚皮里钻出来的,我给了你一条命,你就得拿一辈子来还!下个月如果你不回来,我就跑到你住的地方当着所有人的面找你要钱!”
  “我无所谓,只是这个地方去我那很有点远,你可得当心不要迷路。”
  阿德鲁亚从黛拉的腋下钻出去跑到门边上,“你要把这些毛都没褪干净的黄鼠狼送给谁都没关系,她们也不是我亲妹妹,就算是我也不想管。反正我要走了,而且不会再回来了。”
  在黛拉追上来之前阿德鲁亚就跑了出去,他一想到黛拉最后的表情他就想笑,于是他开心的笑了出来,还哼着一首歌。
  他再也不用花一天的时间走回这个鬼地方了,下次智者再让他回家,他就可以躲进树林里。但他不能对智者撒谎,那个老家伙说过看多了东西会让他非常疲惫,而且要智者关心的事情太多,他也不会把太多精力放在阿德鲁亚身上。
  他只会在阿德回去的时候让他过去,伸出手按在阿德的头上问他:“你有没有回家探望你的家人,阿德?”
  智者的身上有泥土一样潮湿腐败的气息,尤其是他的手。阿德鲁亚很不情愿的被他按住,情绪就会很不耐烦,甚至都不想费力气说出自己早就编造好的谎言——“回去了回去了,他们竟然还没有死。”
  “你不该这样说话!”智者的棍子敲到阿德鲁亚身上,在第二棍落下来之前阿德的连忙逃走,智者的怒吼还在后面追着他不放——“你这喂不熟的狼崽,乌穹之神让你出生就是降下一道刑罚!”
  阿德鲁亚一想到智者的样子就很头疼,他现在年纪大了,也并不会畏惧智者的打骂。但智者会把他关起来,让魔法球里的强光一直射着他的眼睛。
  他很讨厌光,跟讨厌黛拉、智者和自己的弟弟妹妹们一样讨厌。他觉得自己适合当森林里的一头野兽,就可以去咬自己讨厌的人类,也可以在太阳一出来的时候就睡觉。
  阿德鲁亚出生的时候,一群乌鸦飞过来不停的围着他家的房子叫唤。等他带着温热的血迹从他母亲肚子里出来的时候,乌鸦们掀开了他家的屋顶,啄断了他的脐带,将他从接生婆的怀里抢走。
  他被乌鸦拖着在云层中飞翔,这时候正是日出,东边的云层发出火焰般灼目的光彩。他就是这个时候睁开了眼睛,极不耐烦的朝着光芒最强烈的云层看了一眼,就转过身去背对了这个地方。
  他被乌鸦们送到了南边最高的塔楼,那让阿德鲁亚不用跟自己的其它弟弟妹妹们一样有一个贫穷饥饿的童年。他被默认为智者的接班人,见到城主都不用主动行礼。
  但看到自己那个老朽不堪的老师时,阿德鲁亚就仿佛看到了未来的自己——从葱郁的大树再到干瘪的柴火,挤出最后一点水分后还得扔到壁炉里燃烧供人取暖。
  他要为一整座城的人负责,每天为他们解答各种愚蠢的疑问,如果摊上一个好战愚钝的城主那要做的事还更多。
  还有眼睛,他的时间不会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无数需要自己去看的过去和未来。
  夜幕在阿德沉郁的思考中悄无声息的降临,黑色的山巅上偷偷摸摸的探出了半轮苍白的月亮,阿德独自在月光下赶路,走了整整一晚才看到前方被乌鸦包围的塔楼。
  今天的鸦群分外暴躁,它们围绕着塔楼飞翔,甚至冲着它撞过去撞得自己鲜血淋漓从塔上跌落,黑色的鸦羽间像是下雨一样落下红色的血。
  阿德顺着墙壁往里看,看到智者像往前一样坐在书桌前。从几十年前智者就每天都在重复一样的生活,每天都在月亮即将消逝前起床,穿戴好后在书桌旁看一会书,大约看上十页的时候就开始冥想,一直到侍从们端上今天的早餐。
  阿德看到两个女孩已经走到了智者的门前,她们一个端着食物,一个敲了敲门。
  等了一会后智者没有回应,她们也不敢贸然进去,就在门外等着。但她们不知道,在门里的已经是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智者的寿命远超常人,但也不代表他们能永生不死。
  阿德仰望了一会黑色的塔尖,然后转身又走进了森林,也在走进一场雾中。
  接下去的几年对阿德来说是几段非常模糊的记忆,他记得自己因为白眼睛而受到人群的驱赶,他们大部分都不知道白色的眼睛是什么意思,但却能知道这个有白眼睛的家伙一定不是什么好人。
  阿德鲁亚被他们赶进了人迹罕至的森林、谷地、沼泽……这几年的时间像轻飘飘的羽毛从他身上划过。直到他到达了一处供奉着湖泊女神的神殿,那里的祭司收留了他,让这个脏兮兮的不知是人是兽的家伙又重新成为一个人。
  神殿的人是真心的爱着他,将他作为一个亲切的友人,年长的女人还会将他视为自己的孩子看待。这是一群真正有着仁慈心肠的人,阿德鲁亚这么认为,也同样的爱着他们。他如野兽一样冰冷的内心出现一条裂缝,从里面长出了会发出馥郁香气的花朵。那里不再是让人触摸而感觉寒冷的坚冰,而是成了人间的泥土地。
  阿德鲁亚在神殿感觉到快乐,他在神殿度过了最幸福的一段时间。
  但好景不长,在一次对湖泊之神举行的祭祀中他们惹怒了神灵,米赛尔神将除阿德之外的所有人都变成了外形恐怖的巨鸟,感觉到饥饿时只能吞下坚硬的石块。
  阿德鲁亚知道他们生活得很痛苦,但白雾随着时间的流逝快要彻底的蒙上他的双眼,他看不到任何解决的办法。
  阿德鲁亚几乎是从回忆的泥潭中拽出了自己疲惫不堪的灵魂,他还在无意识的捏着拳头,坐在了他刚才看到蟾蜍的地方。
  他从厚厚的迷雾后方看到了一点未来的景象,随后白雾又将它们重重遮挡。
  但这一点就已经够了,够了。阿德鲁亚带着幸福的微笑走出神殿,他记得这个地方住着一个部落,十几年前还是几年前来过这里一次,又被满山的石鸟吓退。
  但他们还在这里,阿德鲁亚能看到远处的山林中升起的炊烟。他从山上走了下去,去寻找那个部落的所在。手心里始终有一种黏黏的触感,阿德鲁亚张开一直紧握的手掌时才记得是那只蝴蝶。
  喔,蝴蝶。
  他无所谓的把它随便扔在了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