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秋凉如血
作者:沈有路      更新:2021-07-04 09:50      字数:2969
  *秋凉*
  玄黄601年秋,参惠帝同兴元年九月,天下分崩离析。
  新帝登基,按例改元,改桓帝的顺平年号为同兴年号,当年三到五月之间,祭天地,祭祖龙,祭高庙,大赦天下。
  这些仪式全都波澜不惊,多年后也甚少有人在意。
  史官感到无从下笔,惠帝少炎是大参朝唯一一个无法完整朗读祭词的皇帝,囚犯们宁愿没有大赦,摄政王少季卿将所有被赦免的囚犯都强制发往各军服役。
  同样波澜不惊的还有张永三的生活。
  娄西大捷已过去了一年,少季卿方面并未再向西发动新的攻势,倒是向东数次发兵壁郡,夺取了三县之地,少不凡趁虚攻占了东边的娄郡全境,任楚守朴再三请求,他仍拒绝向北攻击少季卿空虚的腹背,他不愿声援壁郡王少仲卿,奎壁联盟从建立之初便留下了深深的裂痕。
  八月,少不凡布置好了东西两线的防务,在娄郡进行了大规模的屯田和增税,回到襄武城后,他宣布免除张永三母子的奴籍,并授予灵师张家后人识字的权利。
  九月,娘正式嫁入了张家,婚礼举办的简单质朴,酒席安排在王府中张铁匠一家居住的小院之内,主持人是郡王少不凡,受邀出席的只有归心定,楚守朴和少不渝三位客人。
  酒席之中,张铁匠喝醉了,喋喋不休的感谢少不凡的大恩大德,咒骂少季卿这个弑主不忠的逆贼,骂完想想似乎觉得不对,又改口感激少季卿造就了乱世,这才让他的铁匠铺天天门庭若市,娘担心他继续胡言乱语,酒吃到一半,就扶他回了卧房。
  张二七醉醺醺的趴在桌上喃喃的呼唤着尼舍的名字,楚守朴也喝多了,拍着桌子斥责归心定藏着掖着不愿意教张永三龙灵疏导之术,完全不听归心定大着舌头的各种解释。
  张永三独自走出院门,坐在台阶上看着夜晚安静的王府。
  秋风萧瑟,城关离索。
  他回想这一年,没走出过襄武城,武艺和龙灵没有丝毫进步,虽然跟楚先生学了一肚子的行军韬略和阴谋权术,但除了能听懂议事厅里群臣向少不凡汇报的作战纪要和军政明细以外,似乎并无别的用处。
  掐指算算,九月底自己就十四岁半了,无论文武技艺,看来在十五岁时都无法赶上当年那个天才归心定了。
  月光从身后撒下,在地面映出一个纤细的剪影。
  “小郡主。”
  张永三收拢失望的心绪,回头微笑着招呼少不渝。
  这一年以来,他们已成了很好的朋友,自从楚守朴教会了他读她的手语,他们每日下课之后都会结伴到襄武城中各处游玩。
  少不渝最爱去的是南街上的糖药铺,糖药铺很小,内里不过十步见方,门口摆着四五张罩着纱笼的小木桌子,纱笼里堆满各种颜色的饴糖。
  饴糖的口味四季不同,春天时,糖药铺的老板会把金银花,青枣,桑葚熬进甜菜根炼出的糖里,夏天是桃子,李子和胡域的葡萄,秋天是秋菊,柿子和香梨,冬天是各种驱寒的草药。
  少不渝喜欢隔着纱笼去闻饴糖的气息,然后打着手语猜测它们的味道,张永三负责品尝,每当猜对时,她苍白冰冷的脸上就会绽放出浅浅的微笑,那实在是难得一见的美好画面。
  然而每次玩过猜谜的游戏,她买来带在身旁的永远只是四季常有的甘草饴。
  张永三也曾买给她别的口味,她虽然也都会收下,却从没见她吃过。
  少不渝在他身边坐下,面无表情的打着手语问他心情是不是不好,张永三已经习惯了这种不带感情色彩的关怀,叹着气点了点头。
  “楚先生跟我说过,三年之内,如果奎郡王不联络夷族,襄武城将很难守住,这已经过去了一年,我的武功和龙灵并没有尺寸进步,不知道如果真如楚先生所言,我该如何保护家人。”
  他经常向少不渝倾诉各种难以向其他人表露的心情,因为她从不品评,只会安静的倾听,张永三有时会对此有些内疚,觉得这像是一种利用,但每次有心事时,少不渝又总是会出现在身边。
  “张铁匠不是我亲爹,却比我爹好一万倍,七哥也把我当亲弟弟,我真想有能力保护他们不受战火的摧残,不受坏人的欺负,就像奎郡王保护你一样,我想做他那样的英雄。”
  少不渝脸上冰冷如常,她低下头想了想,打了几个手势。
  “他不是英雄,他和父王害了我和母妃,现在还会害了大家。”
  张永三有些不解,露出些疑问的表情,少不渝只是摇了摇头不做解释,过了一会儿,她又打了几个手势。
  “你会成为英雄的,至少在我看来,你已经是个英雄了。”
  她没等张永三回应,站起身来指了指府门,伸出食指中指做了个走路的手势,意思是要他一起出府去走走。
  *夜行*
  两人走过紧挨着王府的武库,绕过夜里仍戒备森严的戍卫军营,一路上少不渝脚步急促,完全不像在散步,张永三有些奇怪,也只能静静的跟着。
  到了城中最东边的街市,少不渝放慢了脚步,张永三四处观瞧,街上冷冷清清,只有一处酒家还开着门,门外靠墙坐着一个醉醺醺的只有一条胳膊的伤兵。
  少不渝走到独臂伤兵面前,伤兵懒洋洋的抬头,睁开惺忪的醉眼,看见她静静站在面前,精神竟立刻为之一振,连忙扶墙站起恭敬的作了个揖。
  张永三更加感到奇怪,向前想走去他二人身边,少不渝没回头的向后摆了摆手,他只好停下脚步远远的看着。
  只见那伤兵低头向少不渝耳语了几句,少不渝微微点头,又低头思忖了片刻,伸手指了指他倚在墙边锈迹斑斑的短刀,伤兵扭头看了看她指的方向,脸上惊讶万分的连连摇头,少不渝左手握拳击打右掌,表明自己下了很大的决心,伤兵叹着气点了点头。
  片刻后,她拿着短刀走回张永三身边,张永三正想开口询问,她伸手在嘴前摆了摆,不容置疑的把短刀递了过去。
  张永三愣愣的接过刀,少不渝仍只是示意他跟自己走。
  两人绕到街市的后巷,在一间隐隐透出灯光的棚户前停了下来,少不渝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张永三贴近棚户的窗户听。
  许久,屋内传出四五个男子刻意压低的交谈之声,张永三张大了嘴,那竟是夷语。
  戒备森严的襄武城中竟会有夷人?他疑惑的看着少不渝,她向他打了一串手语。
  “归先生说你要怎样提升武艺?”
  张永三心中凛然,缓缓的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少不渝点了点头,忽然侧身发力,用肩膀撞向了那扇破破烂烂的木门。
  木门只是用草绳拴在墙上,饶是她少女力气微弱,一撞之下也是应声而开,少不渝站立不稳,跌进了棚屋里。
  张永三见状立刻持刀冲到门边,门内四个高鼻深目的夷族汉子席地而坐,原本正围着一个火堆煮茶吃,忽见一个少女撞进门内,都是惊呼站起不知所措。
  少不渝面色冰冷如霜的看着几名夷人,微微张开嫩红的双唇,伸手指了指嘴里。
  张永三这才想起,自己从未见过她开口。
  这时再看,那张樱桃小口之中,皓齿洁白如雪,却竟然没有舌头。
  “你,你是奎郡郡主!”
  几名夷人大惊失色,各自抓起火堆里噼啪燃烧着的劈柴向她冲了过去。
  张永三情急之下,只得运起龙灵冲了过去。
  四人凶猛的动作在他眼中如同静止,他用肘狠狠撞在最靠近少不渝的夷人小腹之上,又顺势转身,一脚踢中后面一人的膝盖。
  并无作用,他的力气实在太弱,两人仍是缓慢的挥舞着燃烧的木柴向少不渝砸下。
  他咬了咬牙,闭上眼挥刀向第一个人的脖颈砍去。
  刀刃切入血肉的感觉从手臂传来,他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似乎与那夷人的血液一起喷涌而出,一种莫名的兴奋感瞬间盖过了所有的理智。
  第二刀,第三刀,第四刀,龙灵激荡,血脉喷张。
  兴奋感如潮水般退去的时候,张永三眼前只看见血红一片。
  血红一片的不止是他的双眼和脸,还有地上四具身首异处的尸体,以及他手上黏糊糊血淋淋的钝刀。
  他转身看看少不渝,她的眼神充斥着隐藏不住的恐惧,微启的嘴角却扬着笑意,苍白的脸上有些微微的红晕,仿佛严霜中绽放出一朵血色的腊梅。
  “谢谢你,他们的首领,割了我的舌头,掳走了我母妃。”
  少不渝颤抖着打出手语。